那一年的苦夏,一切不顺到了极点。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以拾掇杂物打发时间。终日里翻箱倒柜,一趟趟趿着拖鞋从五楼往下运“垃圾”,累得大汗淋漓,而后由几乎虚脱的感觉中找到某种自虐的快感。
在北京生长了二十几年,对这座城市却越来越无可把握,力不从心,进而浮躁不堪。好像电影院里中途去洗手间的小孩子,回来时却找不到自己的座位。那些已经坐定稳如泰山的观众和手持电筒的领位员,无一不对自己怒目而视。
柳暗花明的是,那个夏天我误打乱撞寻着了一片老人的园地——曲艺票房。生命在那里得以洗涤澄清,换一种速度和方式,缓缓流淌。在我看来,他们安详,孤傲,闲适,像天边的云。
一个很“北京”的仲夏午后——毒日,无风,干热,除却蝉鸣一切寂寥——我从CD架最底层翻出一张没有名目的刻录光盘,推入电脑,竟是94年魔岩三杰的红勘演唱会。摇滚乐总是会莫名地打动那些失意的梦想家,我不知不觉看了进去。事隔十年,再次重温感慨良多,亦发现了些许当年不曾生叹的细节,比如,窦唯的笛子,何玉生的三弦。
较比摇滚,十年之后,我更为吹奏竹笛时的窦唯而心动,还有端坐在条凳上不卑不亢抚动丝弦的何先生,则简直叫我痴迷了。于是,在浮躁的夏日重温那场摇滚盛事之后,却无可遏止地迷恋上了三弦与三弦艺人。不为别的,单为那苍凉桀骜的弦声,与弹奏者不为纷纭所动的澄静目光。
于是,拜师,学艺,每周去票房。如此生活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好像深爱卡夫卡的人初次走入布拉格,异域风情中竟生出某种酷似回家的意味。
北京成规模且有固定活动的曲艺票房不超过十家,常去的是位于新街口的北票联和甘石桥的西城区文化馆,偶尔也到北海公园的五龙亭走马观花——那里倚栏近水,别有一番韵味。前二者布局场景颇似《喜剧之王》里的街坊福利会,只是,这里的老人没有电影中的寥落与漠然。开演前,他们与其他老人并无二致,身形佝偻,行动迟缓,需要提高嗓门才能让彼此听清谈话。可是,一站在舞台上(如果那小小的台阶也算数的话),操起三弦,缠上“指甲”,手持八角鼓,沁人心脾的旋律从飞速运动的指间奔涌而出,孑然孤傲的唱腔响起时,他们便顷刻成了拥有无上尊严与崇敬的人。他们的灵魂光华四射。
很久以后我才恍然,那些老人是在用一生去等待那个时刻。这群票友中,有工人,大学教授,电车售票员,机关干部,还有退休的专业曲艺演员。可无论什么事,一旦成为工作,便是俗务,便是不自由。票房之于他们,是如王小波所说,在此生此世之外飘摇着的另一个诗意的世界。
有人说,曲艺的特点是长、慢、细、散,只有不被时间所捆绑的闲人才有福消受。我倒觉得这“闲”未必单指时间,更多的是心境。再长的单弦岔曲也不超过十分钟,让人坐立不宁的,是心里现世的杂草。
某天逛乐器行挑选三弦,和一个摇滚青年聊起三弦的音色。他赁了店铺一小块地方,卖乐器,也教戴眼镜的中学生弹吉他。“太特了!说不上来的劲儿,”他看我调弦试音,挠着头说,“非要说的话,特像老北京的那股劲儿!”临走时,他又拉住我:“这玩意老挂着,可一年听不着一回,没人买,也没人会弹呀!”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不是对我,是对三弦。
两年以后,我也终因尘草难除而日渐淡漠了票房,三弦师傅,和那些心怀诗意世界的老人们。但被摇滚青年认定为“特北京”的三弦以及由它衍生出的整个世界,却时常魂萦梦绕。对于我来说,它更像是某种召唤。生长在北京,却又被另一个北京所蛊惑,犹如面对前世的自己,感觉既亲切又敬畏,既迷恋又迷惑。
所谓老北京,在我心里其实并不是老年间的北京,而是老人的北京。一座城市的气质是不会随世事更迭而改变的,只是有些事物漂浮起来,有些则沉淀下去。凡是做过历代古都的城市,通常都缺乏紧迫感,所以在年轻人奋斗的年代里,心早已迁徙。无论是北京上海,或是伦敦纽约,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情感上的分别。
城市的痕迹只有在心境沉淀下去时,才浮现上来。年轻人的城市是世界,老人的城市才是城市。好像迁徙的大雁,对于它们来说,两地都是故乡。
带着如此心情,看待自己的老去竟时常生出憧憬,冥想着有一天可以飞去另一个北京,另一个故乡。单弦牌子曲中有首腰截《大春景》,最后一句是这么唱的:天地有情容我老,碧云天外,雁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