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对《白蛇传》有特殊的偏好，原因说起来可笑：这是我人生中听到的第一段爱情故事。

四五岁的时候，经常随姥爷去北海公园玩。他是京剧票友，每每与涂着胭脂口红的奶奶或阿姨在五龙亭唱上几折子戏。有一段时间，似乎是为了参加比赛，他们专唱全本的《白蛇传》——当然，像《盗仙草》或《水漫金山》这样只是开打的戏是不练的。

那时应该是春天，我记得水边的风很大，老人们两鬓间的青丝飞扬如媚，身子却是岿然不动，满目凄然。排练间歇，大人们闲来无事，也教我唱。想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证实，表演艺术与我无缘。但毫无意识间，却死死记住了些句子——

“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这一回”、“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

于是，那时的我认定，许仙是这世上最不识好歹的男子，碗递到跟前便只顾吃肉，碗一撤走就开始骂娘。白娘子则是个死心眼，千年修炼，道行高了，智商低了。这事若摊在当今的白领身上，怎会认不清形势，跟自己过意不去？

后来，从《警世通言》里看到了最早成型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里面的白素贞倒是没心没肺：她是妖，看中了许宣，便要和他好。他没钱娶亲，身无华服，她只管盗来了与他，却不管此后的一番连累。他怕她是妖，她却只会威胁于他，“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

看这故事，许宣又没半点错。如同黑社会分子爱上了良家妇女，本为异类，何当共枕？然而白素贞不明白，她仿佛那些过于自信的女子，只知道一味地去要，歇斯底里地去要，背叛全世界地去要，要到伤了别人，毁了自己。

电影《青蛇》，小青化做主角，与许仙法海一通乱恋，有花痴之嫌，我不喜欢，总觉得是无中生有。但结局时小青又杀许仙，留下一句“你应该去陪姐姐的”，我又太喜欢了。不必探讨许仙无辜与否，人类是不值得宽恕的。

曲艺中，只听过单弦《金山寺》和太平歌词《白蛇传》。前者有一句法海的唱词印象颇深：“你本是多年的长虫得了道，何必苦苦恋尘凡”。这是掘到悲剧的根了。人生是荒凉的，在希望与绝望间终生折返。

最近又将京剧《白蛇传》翻出来听，有一段唱词：

“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还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

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散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这一段控诉，骂得分明，骂得深情，也骂得决绝。先是“将我害伤”，你伤害了我，往往是情人之间控诉的开端，仇恨的本源。再是“将我诓”，伤害何来，最痛莫过背叛、欺骗。然后是“叫我断肠”，骂到此地，心也倦了，泪也干了，心疼起自己来了。最后，“见我败亡”，此条罪状一出，万念俱灰，往日情缘如若隔世，今生，再也无份。

信手偶得，美滋滋地说与一个戏曲界朋友听，人家答道：“当年编词儿的也就是随手找了几个辙，你还那么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