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一切不顺到了极点。逛书店看到一本书,封面上端庄地印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所有的委屈在那一瞬间爆发,随之而来的是黑夜般滞重的厌世感。想去远方。
十八个小时的飞行,由北半球到南半球,由初夏到初冬。
在德班呆了四天,那是南非第一大海港,著名度假胜地。游人怀揣积蓄与疲惫,纷踏而至。每天睡到下午,出了酒店过条马路就是海滩。印度洋温暖澎湃,冲浪者的身影翻滚其间。笔直伸向东方的栈桥,是海鸟与钓鱼者的栖息地。当地人在此消磨无尽的光阴。海滩与公路之间有个设施简单的小游乐场,入夜后每每灯火通明、欢声不绝。
北岛说,“天空是一本书,百读不厌”。德班的天空像一张变幻莫测的明信片,毕加索的蓝色时期粉色时期和梵高的阿尔黄被拼贴在同一画布。
经常去港口的“海鲜工厂”就餐,传统的英国内饰,许多人把餐桌支在二层的露台上,一有货轮进港,像擦肩而过。这时,服务生就会用力摇响屋檐下的铜铃——那是一个古老的仪式,为海员祈福。
这里的海鲜拼盘丰盛异常:四只龙虾、整条熏红鱼、无数海虾、烤鱿鱼圈、炸牡蛎,和一份多汁的海鲜饭。大多数时间我只能把口水吞进肚里——仅凭一己之力实在难当。好在第三天于跳蚤市场结识了两名香港女孩,鼎力相邀。我们点了94年的当地白葡萄酒,谈论着香港的名牌打折季和北京夜生活。露台上的情侣低声细语,目光柔和。一群大肚腩鬼佬推杯换盏,高声谈笑。服务生以华尔兹般的步伐穿梭其间。外面黑漆漆的,不远处就是港口卸货处,却极少听到人声嘈杂。
我动身前往克鲁格国家公园,向更荒凉处进发。
坐在Discovery频道里常见的敞蓬吉普上,旷野强劲的风力和骤然降温的空气令我瑟瑟发抖。我的司机兼向导则穿着毛衣和短裤。他来自美国,来了就不愿再离开。
终于进入了非洲原野。东方未晞,目之所及一片银灰。路边是满挂朝露的灌木,红色的羊肠土路蜿蜒而上向群山伸展,嶙峋的山峰间缠绕着银河般的雾霭。更远些的山谷,一片皎洁。
两只跳羚的目光曾与我交汇,好奇而顽皮,随即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昂首远去。
两只笨重的白犀牛也曾挡住狭窄的去路,与我们僵持。导游说,与犀牛相比,狮子的交配时间极其短暂,大约一两分钟就可完成一次,仰面躺在草地上休息片刻,起来再战。发情期时,狮子每天最多可交配一百多次。
我选择开普敦作为出走的终结——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它缺乏海明威笔下非洲的野性,没有库切的冷峻和塞隆的妖娆,但她是南非的母亲之城,是印度洋与大西洋相遇的所在,是非洲大陆的天涯海角。她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神奇魅力,风流蕴藉。
黄昏时沿着海岸线漫步,经常能看到一些家庭在海边野餐。一瓶红酒,几块面包,新鲜可人的沙拉,简单而悠然的生活,令人心驰神往。
比起宁静的生活,更叫人神往的,是远方。好望角,非洲大陆的最南端,流浪可以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我心中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在南非的最后一个下午,车子一路驶出城市。远处开始出现无垠的山峦,一侧是汹涌的大西洋,另一侧是枯草飘摇的平原,偶尔有仓皇的鸵鸟飞驰而过。
“Cape of Good Hope / East 18°28′26″/ South 34°21′25″”这就是好望角。海风咆哮,万物萧瑟,加上一块荒凉的小木牌。
我踩着杂乱的礁石朝大海走去。一只成年狒狒蹲踞在礁石上,面朝大海,一动不动。听说,狒狒是极危险的动物。猝不及防的相遇。
——天涯远不远?
——不远,人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彼时,突然不知,脚下的好望角是天涯,还是北京是天涯。
回程的飞机上,灯光黯淡,众人皆睡。我想着那只狒狒,很想知道,后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