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者说是，诗歌，关心意义吗？或者说是，一向轻盈的诗歌，担得动或承载得了那么多的意义吗？或许，有吧；似乎，也关心吧；就算，是担得动或承载得了吧。可是，事实上，诗歌美学的经验一再地告诉我们：绝大多数诗歌，都不是冲着一个明确的意义去的。至少，不是那么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直奔主题的。
       习惯了“绕道说禅”的诗歌，一向只喜欢把意味、意趣和意境等等作为它们的头等大事，却并不怎么喜欢在意义上做多余的纠缠。因此，也才诞生了这样的一些诗歌美学的共识：诗歌，是重意味、意趣和意境等等的。一首诗的世界里，可以没有意义，但不可以没有意味；可以没有意蕴，但不可以没有意趣；可以没有意旨，但不可以没有意境。凡是透明度非常地高的诗歌，一律都是可疑的，要么是庸品，要么是下品，要么是劣品，要么是废品。总之，没有一件是能品、佳品、妙品、上品、精品、极品、绝品、神品或逸品。
       也就是说，意味、意趣和意境等等，应该是一首诗里的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那些极为重要的部分。在读一首诗歌的时候，当我们读着读着，突然就产生了这样的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意味、意趣和意境等等，正汩汩而出，潺潺流去……毫无疑问，它就是一首好诗了。
      《一只鸟儿的画像》，便是这样的一首好诗。
       有心并且耐心地去给一只鸟儿画像的人，必是一位良善的人。只因，他的爱是具有人文关怀和普世价值的爱，是朴素的爱，是熠熠生辉的爱，是大爱。普莱维尔的爱，便是这样的一种爱。你看他——是多么地设身处地地为一向热爱自由的鸟儿着想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给那只鸟儿画了那么多：一个鸟笼，一扇打开了的门，一些精彩的东西，一些简朴的东西，一些优美的东西，一些灵验的东西……很显然，那是一种慷慨的赠予。“鸟儿很快地就飞来了”，飞进了他的爱的世界里。这，与画的建树无关，只与爱的质量有关。正因如此，他才思量了又思量，并最终决定，用他的画笔将鸟笼上的护栏一根一根地拔掉或推倒，并且说，“最好是不要碰着鸟儿的任何的一根羽毛”。并且，把树上的最美的枝桠，也留给了那只鸟儿……这便是情怀，而且是大情怀，自是不必说了。诗歌，是一定要有情怀的。没有情怀，便会硬梆梆的，既没有柔软的成分，也没有温度和风度。
       一幅画的好坏，竟然是以鸟儿会不会歌唱为标准的，你看，这，是多么地奇异啊。更奇异的，你看，还在后头呢：“从那只鸟儿的身上拔掉一根羽毛/并且用那根羽毛在那幅画的一角写下你的名字”……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的意味，也便马上就浓郁起来了，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对不起那只鸟儿，也便对不起那幅画；对不起那幅画，也便没有资格在那幅画的一角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如果说，这首诗也有“意义”的话，那么，它的全部的意义，就应该是在这里了。做什么，就要对得起什么。即使是画一幅画，也要对得起自己所画的画。普莱维尔所抱定的态度，肯定是这样的。否则的话，他就不会总是念念叨叨：不仅画鸟儿的肖像，也画树的肖像、叶子的肖像、风的肖像、阳光的肖像……很显然，鸟儿的生存环境，鸟儿的生存质量，是普莱维尔所格外关心的。
       我们可以容忍一首诗不深刻，但没法儿容忍一首诗不深挚；我们可以容忍一首诗不厚重，但没法儿容忍一首诗不飘逸。渗透在《一只鸟儿的画像》中的深切而真挚的情愫，我估计，即使是一只鸟儿读了，也是会倍受感动的。带动着《一只鸟儿的画像》一直在盘旋的，除了弥漫在其中的爱，我想，如果还有的话，就该是氤氲在其中的气了。爱也好，气也好，很显然，都是有着一副灵动的翅膀的。翅膀的每一次扇动，都会扇起一种独特的气息。许多的“内在风暴”，就是这样被扇起的。
       原来，默不作声地，《一只鸟儿的画像》便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美。致使，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在一种美的氛围中不断穿行的。也便，再次确信：读诗，便是带光行走。
       直接地画一片高远的天空给鸟儿，或直接地画一片幽静的树林给鸟儿，不就完了么？干嘛辛辛苦苦地画了一个鸟笼之后，又用画笔辛辛苦苦地去拆散那个鸟笼呢？不觉得啰嗦吗？不，绝大多数诗歌，都是这样“啰嗦”出来的。正所谓：绕道说禅，无理而妙。“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是暗含了一种根本的诗歌美学的原则的。这才是，真正的诗歌创作的智慧之所在。
       “鸟儿”，作为一个贯穿全诗的最为突出的意象，里边融进了“兆头”，这就更加奇异了。其奇异之处在于，对于一位画家来说，如果能把一只鸟儿画活了，把一幅画画活了，那么，自然也就预示着，不仅画笔获得了新生，画家本人也随之获得了新生。不能拯救一幅画的画家，注定是窝囊的，甚至是可悲的。
       由此联想开去：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描绘自己的生命图景，如果描绘得离自己的心愿相去甚远，那么，就是有愧自己的生命这支独一无二的画笔的。临终的时候，也就没有信心和勇气在自己的生命图景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如此说来，一只鸟儿的画像，便是我们人类的画像了。只因，我们人类，无不是一些象征意义或隐喻意义上的鸟儿。

附：

   一只鸟儿的画像
  ──致艾尔莎•亨利逵
                            （法）雅克•普莱维尔
                             谭延桐译

 

先画一个鸟笼
再画一扇打开了的门
然后，画一些精彩的东西
以及一些简朴的东西
以及一些优美的东西
以及一些灵验的东西……
给那只鸟儿
然后，让那幅画去亲近那棵树
在花园里
在树枝上
在森林中
藏在一些树的背后
既不说什么
也不做什么……
这时候，鸟儿很快地就飞来了
但是，它，肯定也是费了很多的时间的
在决定之前，没有消沉
也有可能，是等了好几年
那只鸟儿飞临的迅疾或者说是迂缓
与画的建树，没有任何的关系
那只鸟儿到来的时候
如果他也正好到来
并且凝视那些很沉很静的沉静
并且在鸟儿进入鸟笼之前
他已经提前进入
并且用他的画笔非常从容地关上了那扇门
再然后，就把鸟笼上的护栏
用他的画笔一根一根地拔掉
或推倒，最好是不要碰着鸟儿的任何的一根羽毛
接着，就画那棵树的肖像
把那棵树的最美的枝桠
留给那只鸟儿
顺便也画画鲜绿的叶子和清新的风
以及阳光的碎金
以及热气腾腾的夏天里的昆虫的鸣叫
然后，就等着那只鸟儿做最后的决定：是不是要唱歌
若是鸟儿拒绝歌唱
那，肯定会是一个坏兆头，就说明
那幅画是一幅坏画
若是鸟儿很乐意去歌唱
就肯定是一个好兆头
就说明你马上就可以在画上写点什么了
这时候，你就可以从从容容地
从那只鸟儿的身上拔掉一根羽毛
并且用那根羽毛在那幅画的一角写下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