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珍馐美馔,分别来自撒容、高雷、宫雷和孙晓军,是他们四位诗人精心烹制出来的。刚开始,它们只是静静地摆放在我的眼前,可慢慢地,就在我看来看去的过程中,它们便一一陈列在我的心上了。也就是说,它们,是值得我这个诗歌的美食家用心去对待的。
一下子品味四道珍馐美馔,自然是比单纯地只是品味一道,要酣畅,要淋漓。道理十分简单,这样,可以更好地突出或彰显营养的丰赡性,并且在不断被激活被调动被鼓舞的胃口中知其味,得其道。道,自然不仅仅是诗之道,还有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生命之道、艺术之道、无极之道和道中之道等。是的,他们四位,都是各得其道的诗人。
诗歌的趣取和驰求,最终,落实在一个“味”字上。都知道,“诗味说”出自晚唐诗人、诗论家司空图的《与李生论诗书》:“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在司空图看来,诗歌的气味、意味、韵味、趣味、滋味、风味等,既与字符所触及的实际的“景”与“象”有关,又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景”与“象”本身。“景”与“象”,只不过是诗歌舞台上的两种道具,或诗歌舞台背后的两个服务人员,而已。味在酸咸之外,这样的诗歌美学,很显然是司空图继承了刘勰和钟嵘等关于诗味儿的诸多见解之后的一个美好的结果。这个结果,我们在非常多的艺术哲学和诗歌美学里都能见到。如此说来,我说他们四位都是各得其道的诗人,自然是还不够的。既各得其道,也各得其味,才是有诗歌抱负的他们。
说着说着,他们,便已经鱼贯而入了——
“苫布,苫着苫着就凉了,就好像,天,蓝着蓝着就黑了”;“我的手里有刀,我的眼里有泪,但没有理由刺出去,也没有理由落下来”;“额吉的目光推动古驿道,夕阳一寸一寸低了。衰老的额吉,沉坐在金碧辉煌的沙漠中间,面对秋天的枯草她无语,梦若是旧的,即便是缄默的骆驼,也会苏醒成一行行红柳”;“开场白方方正正,正符合我此时的形象:一支玻璃杯子,掬满水和菊花,一不小心就偷偷溜出来”;“像那女孩的钢笔,画下去是水,浮上来却不是岸”……闻到味儿了吧?是的,这是撒容所烹制出来的美味儿。在撒容那里,一切,都大大方方地变成了歌。因此,我就总觉得,一直一直,撒容都站在某个地方,深情地在歌唱。警惕着吟唱性的丧失,很显然,撒容是切切实实地做到了。她的歌唱,是讲法儿的。也就是说,她很会用声。因此,也便让我们轻轻松松地就感受到了广袤的大草原的气息。是的,那是特殊的长调,既悠长,也缠绵,直指人心,直澈心源。
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总之,撒容的诗歌都是美观的,雅观的,甚至是壮观的。
“安静之诗”、“月夜之诗”、“天鹅之诗”、“存在之诗”、“安顿之诗”……仅是高雷的这些诗题,便让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了美国诗人、作家、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像梭罗那样,试图打通自然、生命和艺术之间的秘密通道,高雷一直都在做着这样的杰出的努力。因此,“与世隔绝。不交往、不电话、不聚不合/隐于市,而出世……把自己埋进人群里/所有人都是背景,世界只是生命的底色”,也便成了高雷的一种哲学告谓。在这样的告谓之下所诞生的诗歌美味,自然是不含任何的添加剂的。也就是说,是让人放心的。
“城市里没有月亮。要赶多么遥远的路/才能与之相晤”;“此刻,有些麦子正在入库/另一些等待处决”;“离故乡越来越远,离你越来越近/离死亡越来越近,离生越来越远”;“昨夜,我的牛走失了,雨水消除了所有痕迹。如果我的睡眠是头牛,是谁把牛顺手牵走的”……生命,在时间里浸润多久,才能浸润出这样的诗句,或者说是诗味儿?
世味儿,人味儿,情味儿,况味儿,梵味儿,禅味儿,自是不难品出。然而,要品得完全,品得透彻,却必须要有一颗高雷那样的宁静而且超然的心才行。
大凡,诗人都是些拿自己的生命当柴烧的人。不重利的同时,他们也不惜命。因此,当我读到高雷的“一本迟到的病历,上面写着我的隐私/肉体内部结构的混乱,如同这个春天/却无人知晓”之类的诗句时,我的心是沉的,甚至是痛的。这个年代,对不起太多的诗人,当然包括一向都在敬虔上操练自己的高雷在内。
在高雷的珍馐美馔面前,我想起了很多,比如“至于书、画、音乐、博饮之技,无不出于辈流”的唐代诗人唐彦谦的“苜蓿穷诗味,芭蕉醉墨痕”,再比如与弟马曰璐同称“扬州二马”的清代藏书家、诗人马曰琯的“诗味禅心两无著,斜阳同看隔江峰”……特别地,能将接受美学的内涵扯开去,并且越扯越远,高雷的珍馐美馔具备了这样的功能。
据宫雷自己说,他格外注重独特的诗歌美学的培育。看得出来,“沉入肺的日落让呼吸加深”,他的诗歌的呼吸,也是。他的诗歌的呼吸有点儿类似希腊诗人奥季塞夫斯·埃利蒂斯的诗歌的呼吸:“黑夜的大马队在追一个人,驿道上狼烟托高皂旗。深眠、浅睡两个暗场。追自己。一扇门打开,备足的草料像白天散尽的恶气。十面埋伏。梦魇打着趔趄。有一具躯体是被我浪费的”;“这场雨是否稠密?你的疾行是否能撕开俯冲的云?黑夜,一大群焦躁的豹子,守在风生水起的原野上”;“你醒来后将伏在哪朵雪上?从踉跄的白色鹅毛里找到金星翻转的白昼?”……就可见,宫雷的艺术的肺活量是很大的,内在的神采是飞扬的。
结结巴巴的诗人有很多,宫雷不是。拿着刀子不断地在砍削甚至越砍削就越上瘾的诗人有很多,宫雷不是。宫雷的诗歌姿势,完全是他自己的姿势。他不种瘦树,更不建瘦楼,他独爱“阔叶植物”。因此,他的诗歌,就总能给人一种“大鱼大肉”的感觉。不否认,他的内心里有气场,也有气派。“气”在氤氲或运行时,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和仪态逐渐展开的。
是的,那是东方式的《疯狂的石榴树》,那是中国式的《维奥蒂亚的形状》,那是现代性的《英雄挽歌》,那是象征性的《旗语通信手册》,那是宫雷风范的《理所当然》……
孙晓军端给我的,有咸有淡,咸有咸的滋味,淡有淡的味道:“南风吹绿一根电话线,吹来/蜜蜂的嗡鸣、一畦畦开花的油菜,/吹来江南。友人站在春的上游。//南风的花轿/至少需要八只燕子来抬”;“当年栽植的火苗/如今已延续到果实深处,成为饱满的籽粒”;“轮到我们怀念了。不知不觉已加入到怀念的行列”;“每次仰望星空,总隐约感到/他要交待我一个任务。一个尚不明了的任务/是那么确凿。/但他的光芒微弱/我的倾听无法抵达”;“他们说,他们老了。再长的竹竿,也有够不着的树枝”;“失去根基的爱再高/高不过一片废墟”;“相似的事物能够互相安慰。石关怀石,灯关怀灯。一株风信子映着另一株风信子的红”;“你不知道,一场雪后/靠近暖气管道的地方,拱出一小块一小块泥土。/黑色,褐色……/像一朵朵蘑菇”;“春风雨丝会突然转身,/腾出的空间也是春天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虽然没有钩子,抛出去,却轻而易举地便钩起了《雪地》《像画上一样》《在朋友家里,听朋友朗诵》《拔河》等等诗歌里的味中味。是急火炒出来的也好,是文火炖出来的也罢,反正,确确实实, 孙晓军是做了一回好师傅的。这位好师傅有一颗童心,这位好师傅更有一颗壮心,贯穿其中的,自然是这位好师傅的蓬勃的诗心。
艾略特有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他们有他们的“四家诗”,或“四声部”。反正,都有四方之志以及四山五岳,都是四方辐辏以及四通八达。
他们,姑且称他们为“四君子”吧,读四君子的诗,不知怎么,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齐国的“泱泱大风”。那是一种开阔的、荡漾的、仪态万方的“风”。那样的“风”,吹来吹去,不知不觉地,就把天地、江山和辽阔的内心版图吹得越来越美了。
注:本文为撒容、高雷、宫雷和孙晓军《四君子诗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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