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竟然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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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是见证过的。那次见证,沦肌浃髓,刻骨铭心。
那年的冬天,耐风寒的我,独自一人,像在瓦尔登湖畔漫步的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那样,在北方的一片旷野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那只受伤的麻雀——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儿,是因为一个刚走出旷野的手里拿着弹弓的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对他身边的同伴这样说,那只麻雀,肯定是没死,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落在了地上,又飞了起来,最终又落在了地上,落在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他的话随风飘进了我的耳中,我没有责备那个年轻人,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都是责备不起的。可是,仿佛被一根隐形的绳子牵着,而且越牵越紧,牵着牵着我就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了那片旷野……
那片旷野,很大,离我所在的泉城大约有三十公里。那片旷野上的草虽然集体商量好了似的枯萎了,但还是足以掩盖一只小小的麻雀的身体的。我的目光,就那样,四处搜寻着,就像搜寻着一位战场上遗落的战士的身体那样……终于,我还是找到了它,找得自然是相当辛苦。旷野那么大,虽说不是大海捞针,但也差不多。之前,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也是讥笑过自己的:这么冷的天,这是何苦?何苦啊?可是,转瞬,我便又端正了自己的态度。那只受伤的麻雀,身体虽然受伤了,但精神依然完好,还在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扑棱着翅膀,试图飞向蓝天呢。看着看着,我就不禁有些心疼了,弯下腰去,没有犹豫,便小心翼翼地把它给捧了起来——刚开始,它也是想挣脱的,可是,没有成功。我是理解它的,因为它不知道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很显然,是它的最终的“不成功”,成就了我的最终的“成功”的——最终,我把它捧回了我的车上。回到家里之后,又是给它包扎,又是给它买笼子,又是喂它……可是,无论喂它什么,它却坚决就是不吃,连瞥一眼也懒得瞥一眼。这,让我很是失望。我的好意,变成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一点一点地都浪费了。
至今,我也难忘它那不屑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诫我:你少来这一套了,就少来好了,你以为你给了我一个精美的笼子我就得服从你啊?你以为你喂我吃的喝的我就得感谢你啊?你以为你是我的主人啊?你还我的蓝天,还我的绿地,还我的自由!那一刻,我久久地,望着它的眼神,一下子便想起了《礼记·檀弓》里的“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以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为五斗米折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穷志不短”等等说法。那一刻,我突然就悟了“气节”二字的分量。
它不吃不喝,就那样一直在笼子里呆着。过了两天,它就不再继续扑腾了。我以为是它“觉悟”或“屈服”了呢,可是过去一看,它早已“壮烈牺牲”了。它闭紧了嘴巴,对它的死亡的事儿绝口不提。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谜,是一个巨大的谜。
气节……望着它的冰冷的尸骨,我默念着。默念中,我似乎看到了被朱熹称作“天地间,第一流人物”、韩琦称作“大忠伟节,充塞宇宙,照耀日月。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者”、王安石称作“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的北宋著名文学家、思想家范仲淹……我自然是知道,它的气节,自始至终都是大写的。我自然是知道,它曾经像那只叫做“范仲淹”的活得有尊严的麻雀那样,在时间的纸上写着朴素而又高贵、谦逊而又高傲的文字。
站在阳台上,我默哀了很久。最后,在我们小区的花圃里,我安葬了它。安葬的过程中,我还一直在想,林黛玉葬花,我葬麻雀,花不能发芽,麻雀也不能发芽……可是,奇怪的是,后来,麻雀竟然发芽了,在我的心上,发芽了,并在我的心上长出了一种漂亮的飞翔的姿势。
此刻,我的心,我的心就在飞,以一种平民般也是英雄般的麻雀的姿势,在飞,扑棱棱地,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