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的哲学上彪炳自己
水是一种哲学,这无疑。在我看来,无论是迎春过去的《后现代叙事》、《沉重的肉身》、《爱欲内外》等诗集,还是近来的新诗集《水书》(部分见于《上海文学》2008年第6期等),都是水的哲学的具体体现。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因为,迎春的诗让我看到了水之质、水之光、水之魅。这水的特点,便是迎春的诗的特点。象征性,柔韧性,流动性,冲刷性,润泽性,启示性,等等,也便尽在其中。
迎春在他的《〈水书〉后记》里也这样阐述过:“老子《道德经》说‘上善若水’。水赋予文字以灵魂。当然,对水的纯美注视也提升我们对生命这一事实的新的体悟。水蕴含着最丰富的哲学与伦理。‘水书’,水,书,分开来都是‘实’,是‘在’,但是他们结合在一起,却隐喻着虚无、空灵、绵延、生生不息。”
翻开迎春的《水书》,里面有一首《水的哲学》,是这样写的——
风吹向暧昧的诗篇,
读者虔诚地尝试内心持有的距离。
它夹带的敏感词语,正触摸着
芦苇压低的微波。
那些虚无秘密,坐在我们之间
悄悄诉说时间的心事。
那些沉默,构成洞穴中的影子
低成音符,吹数着
草丛中的慌乱纸张。
即便虚无,也要沉潜向前,
点燃这火,搅动这冷嗖嗖的舌头
把激情赞美。
我们之间一定有一种不可揭示的遗忘,
唯有光阴指向真实与珍重。
基本上,它已经揭底了。揭的,既是水的哲学的底,也是生命哲学的底,当然还有艺术哲学的底。一切的哲学,都应该像迎春在诗里所写的那样,“指向真实与珍重”。因为,诗也是一种光阴,是生命宇宙里的光阴。正是这生命宇宙里的光阴,构成了诗的全部。这就应了我的一个观点,所有的诗歌都应该从哲学出发。
孔子早就说过:“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很显然,孔子是把人和自然视为一个完整的整体的。也就是说,近山而仁高,临水而智深。山和水的特点,反映在人的世界里,便是人的特点。这人的特点,如果投放到别的存在物中,比如文本中,就是文本的特点。水柔和而又锋利,可以作为善的象征,也可以作为恶的象征,正是这纠缠不清的善和恶构成了一种对立统一。孔子一向把智、仁、勇作为儒家人格的最高境界,并且说,智和仁是勇的前提,勇是智和仁的结果,像山一样坚忍不拔,像水一样勇往直前,这就是一个崇高的人,有价值的人,快乐的人,长寿的人。因此,直到现在,爱山,爱水,以山和水的象征作为一种生命的垂范,仍是“我”及众多国人的最高驰求。既然有驰求,就要有反映,反映在迎春的诗歌文本中,便成了迎春的生命观照。要解读迎春的诗歌文本,抛不却这个生命观照。
云集的观照,使得迎春的文本有了向度,有了维度,有了深度。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文本已经进入了哲学,具体地说,就是水的哲学。水的哲学从来都离不开山的哲学,只不过是,迎春把它们熔铸了就是了。听起来好象有些复杂,其实不然,如果你懂得了哲学的互渗性,就不会觉得有半点儿复杂了。即使觉得复杂,那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复杂的。既然所有的文本都是世界的镜子,那文本失却了“复杂”就不对,就不可能是立体的文本,完整的文本,深透的文本。
还是来看看迎春的文本好了——
我一个接一个的兄弟,依次奔向云
我凝视,看他们飞出混浊诗句
我多想紧抓纯白云朵,系上水书
让它漂向故乡田野,扎根,以土的形式永存
——《十三月》
这简直就是关于死的祈祷书。是的,十三月是属于亡灵的,“我”从亡灵那里借来了十三月,再还他一个十三月——这个送还的十三月,便是我永无止息的祈祷。生命里不能让这个最为尊贵的“祈祷”缺席,因为诗歌永远都是最好的祈祷方式。注意这个“凝视”,诗人的眼睛——我是说心灵的眼睛——从来都是凝视着的,他既凝视着他处的外宇宙,也凝视着他守的内宇宙。凝视,使他懂得了关怀、怜悯和体恤。其实,这也是宗教意识的一部分。《十三月》的宗教意识,显而易见。
鱼腩泄露秘密,把雨水挤入沉思。
无数只气球上浮,倒挂半空,依次爆响。
我注视着一斤四两的汽油,正一片一片吞吃晚霞,
浸湿乙醚的黄昏,此时开始甜蜜入眠。
……
我默默体验着时间的静止。直到面容
被记忆完全吹裂。
——《大事件》
内心的事件,当然是大事件。类似这样的大事件,在迎春的诗里,是以密集的意象“解决”的。“鱼腩”、“雨水”、“气球”、“汽油”、“晚霞”、“黄昏”、“时间”、“记忆”等等意象的群策群力,把这个大事件解决了一个彻底。从此,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内心世界是怎样地斑斓,并且充满了无限的张力和未定点。正如迎春在他的《〈水书〉后记》里所说:“我前不久用了大半年时间翻译英国当代女诗人帕斯卡尔•葩蒂的诗选,近一百首。这些诗歌都是诗人亲自挑选发给我的。她诗歌中的鬼怪、力、沉思、魔幻想像、神性,也影响了《水书》的写作。我自己的人生哲学倾向虚空(灵):积极的虚无主义与宿命论。综合这一切,便有了这40首‘商籁体’的写作练习。”
这40首之一,让我看到了迎春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包含了“特殊观照”的可能性。所谓的“先锋”其实也正是这样的呈现。好多年以来,许多中国人都误读了“先锋”,其实真正的“先锋”并不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还是再来复习一下苏联诗人肖洛霍夫的界定吧——“真正的先锋是那些在自己的作品中提示了新的、决定本世纪生活特征的内容的艺术家们。”
谁能逃过一块石头的追问?
一个内在的人怎能看到他的影子?
——《藏书楼》
迎春的内心藏书楼里,肯定藏着美国当代杰出诗人查尔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的文化赠礼,诗里打上西密克的烙印也便在所难免了。连迎春自己也说,“西密克的风格比较冷峻,解构,也令人深思。诗歌张力超强。哲学意味浓厚。不动声色,但是让人神往。最近阅读他的作品也启示了我们写作更需要更神奇的诗性夸张,在日常生活与神性宏大之间找到诗歌的‘支点’。最近阅读他的《肉店》《虔诚》《内在的人》《恐惧》等作品,对我目前的《水书》写作,也启示不少。”很显然,这是一种极富营养的启示。拿走了这启示,也便拿走了“超我”,即“他的影子”。
石头,在西方哲学中被称作“极富灵性的存在物”。石头的追问,显然也是历史的追问,已经定型的历史和正在定型的历史的追问。“看到他的影子”,这是一切哲学的根本,即“认识自我”的根本。通过“藏书楼”来认识自我,显然是一个好途径,因为“藏书楼”是历史的镜子。
我把那些无名的墓穴一处一处掘起,
小心搬移他们的尸骨,移至一处叫做诗歌的墓园。
他们都是一些我所歌颂的名字,却止向流水,
斜坡上的高度,过早踏陷的地基。
——《圣贤祠》
迎春的这首《圣贤祠》又让我忍不住回到了他的诗歌理念之中——
“《水中》,是一本漂泊的情绪之书,是悲观的纸上革命,是诗意灵魂个体的自我救赎。‘水书’,并不存在,却深深地以‘在’与‘形而上学’的悖论存在于我们当下的记忆与书写当中。‘水书’,纯净,也混浊。它当下时代心灵打发焦虑的途径,也是每天自己背靠的枕垫绣有的虚无水花。”
“《水书》,仍是我坚持自己直觉、沉思式写作的一种趣味,一种尝试,一种调整,一种延伸。”
“《水书》,对我而言,就是写出当下人的虚无主义与宿舍论。但是这种悲观性,却又意味着在反叛、怀疑、颠覆、绝望之后,对自己的清醒判断、选择、提升、积极建构。”
“当然,我的《水书》,也开始让我在音节上与结构上重视诗歌写作艺术上的节奏性、审美性,而我的‘积极虚无论’思想成为一把自我救赎的思想钥匙。”
正是迎春的这些诗歌理念,使得由他亲手建造的这座“圣贤祠”有了自己的方位,自己的模样,自己的昭示。似乎每个人都很难忽略这座“圣贤祠”,说到底,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圣贤”的指引。若弃了这个指引,人类肯定就会迷失在越来越可笑的游戏里。“圣贤祠”作为一个客观对应物,对应的当然是一个“文化的场”、“精神的场”。把自己从这个场里扔出去的人,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迎春无疑是在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找一个归宿。这个归宿,离不开我们对精英的渴望和尊重。可以没有猪一样的生命个体,但不能没有精英。
一把镰刀,弯在半空。
月光下的粮仓,诞生无数旋舞天使。
她是永生不劫,令人眷念的地面。
此时抒情结成冰块,目光硬成沙砾。
——《母亲》
诗人都是有恋母情结的。这个母,或者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母亲,或者是与自己的精神籍贯和精神出生密切相关的历史和文化。大概,这就是“母题”的来源了。迎春一再地写到母亲,就可见“母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了。“我知道这其中绝大多数与母亲相关。因为她的爱,永远是我个人不断成长的精神力量。朴实而真诚地去生活。而诗歌恰恰正在追求这些。”这是我从迎春的《〈水书〉后记》里拣来的涵义。这层涵义,意味无穷。
远离了“母亲”,人类从此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流浪,包括精神的流浪。这便是一直以来人们都在寻找“家园”的原因。岂不知,这个家园,就在“母亲”那里。找得辛苦,那是因为,心中没有“母亲”。远离了“母亲”、失去了“家园”的人,说到底,都是一些迷途的孩子。
迎春的诗歌之水清洗、冲刷着这一切,久而久之,也便有了他的“水的哲学”。
谁都知道,水是荡漾着的,正是这种荡漾带来了迎春的诗歌文本的激情和涤荡;水是神秘的,正是这种神秘带来了迎春的诗歌文本的弹性和张力。这既是生命的欢舞,也是诗歌的欢舞。就在这一场又一场双重的欢舞中,迎春实现着自己的双重签名。时间会模糊,但这样的签名注定不会模糊,因为它是用生命和艺术这支双色签字笔来实现自己的签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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