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我们回到从前吧，很久很久以前的从前——那个时候，你的眼睛是多么的清澈呵，比清泉还要清澈。所有的纯真都倒映在里边了，所有的快乐都被折射得一清二楚。那个时候，你的生命里装着那么多的诗歌。走起路来，诗歌便在你的生命里叮当作响，和花开的声音押着韵。那个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从你的明眸里看见了一座城，城里住着数不清的春天，以及由春天派生出来的征服一切的力量……还记得吗？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晚宴上，诗歌一接触到你的思维，你的生命世界便如电光石火般开始闪耀不已，嘴巴便如失灵了一般，再也控制不住了。你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至今我依然无法准确命名的光。就是那些光，把那个夜晚给装扮得非同一般的，把许多当时在座的心灵给布置得灯火通明的。记得当时你兴极所致，还朗诵了一首你自己的新作。诗句虽然我一句也记不得了，但诗意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那些诗意，是那个晚上的珍馐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你说，虽然你并不富有，甚至寒酸，但你订阅了几乎所有的诗歌刊物——有的刊物虽然你并不喜欢，但还是订阅了，只是觉得它们酷似你在苦难中挣扎的诗歌姐妹，你才倾其所能，伸出微弱的援助之手的；你还说，你已经好几年没买一件新衣服了，但你每个月都能拿出一些钱来，把它们送到书店的文学专柜里去……常常地，就连买方便面的钱也剩不下了。当时，曾有一个靠做盗版书发了点横财的诗歌赞助商——我是一直把他称作“诗歌赞助商”的，因为他一向与诗歌无缘，写诗只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沽名钓誉——对你反唇相讥，你还慷慨陈辞呢。当你的言词不能抵挡他的恶俗时，你拂袖而去了，在许多人的心里留下了一串惊叹……那个对诗歌充满了无限热忱的你，就这样，一点儿不剩地封存在记忆里了。
　　这次偶然见到你，我真的是认不出你了。就在你的手递到我手中的一刹那，我还在怀疑我自己的眼睛呢。你的手是僵硬的，冰凉的，与温暖无关了。通过你的那双握惯了金钱和虚荣的手，我一下子便触到了你的内心——你的生命里不仅没有了诗歌，就连散文也没有了。它们全都在岁月里挥发了。我所看到的，除了你浑浊的目光，黯然的神色，再就是一些故事的碎片了。随着你的话音，我连缀着那些碎片，连缀着我的记忆……连缀着，却怎么也连缀不起阳光一般的你了。曾经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这，怎么会呢？说实在的，直到现在，疑问也没有完全散尽。是的，这怎么会呢？是时光太残酷了，还是你太残酷了呢？
　　你不无诚意地告诉我，后来，你就半推半就地嫁给贪欲了。因为诗歌太贫穷了，比贫穷还要贫穷，你受不了了。因此，那些贫穷就像列强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占领了你，你束手就擒了。原来的你被彻底地推翻了，瓦解了；你和诗歌的联系被彻底地打断了，取消了。你把自己廉价地卖给了轻率和放浪了。慢慢地，你竟适应了，适应了那种被贪欲蹂躏被困顿瓜分被梦想嘲讽的生活了。一种灰冷的颜色，也就从此在你的生命里开始了明目张胆无所顾忌的涂抹……你，就变成了现在的面目全非的你了。你曾不止一次地让泪水来帮你的忙。可是，泪水早已帮不上你实质的忙了，它怎么冲也冲不去你内心的阴影和块垒了……
　　你一再地建议我写写你。这样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又有什么好写的呢？不写，又怕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那，就写下这些文字吧，蘸着感慨来写，写下的自然就全是感慨了。你知道的，心灵的粗糙并非十年八年就能打磨得精细的。一切，都还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帮你。你看，时间又陆陆续续地来了。挽留住快要溜走的一分一秒，也许还有用。路过，经过，但不要错过。这样，时间看着高兴，很可能就会不计前仇，奖给你一些快乐了。这，也正是我所祈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