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地方总是离不开神秘的传说。
母里,也不例外。
传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一条青龙和一只白虎,它们相携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来到了广西的乐业。本是经过的,却不想受到了乐业的吸引,便留下了,并开始围着乐业转来转去。转着转着,便转到了乐业的北部,也就是现在的马庄乡卡伦村。实在是有些累了,它们便止住了脚步。不止住不要紧,一止住才知道,呈现在眼前的尽是无限风光。不仅地气独特,风气也独特。它们便顿生迷恋,并陡生在此安家之意。这时候,青龙就忍不住说,你看呵,我们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却惟独这个地方有磁场。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一下子便找到了久违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无疑是新鲜的,奇异的,美好的。白虎也按捺不住,说,你倒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呵……要走,你就自己继续走吧,反正我是不想再走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走了。于是,它们就达成了高度的一致,结束了长久的漂泊生活,并认准了这里便是它们永久的羁留之地。这个叫“母里”的地方,也便毫不含糊地成了它们共同的家——当然了,那个时候,这里还不叫母里,而叫别的,比如“那里”,“这里”……住,显然是住下来了,可谁是这里的主人呢?或者说,谁是这里的主人中的主人呢?想来想去,它们便想出了一个十分简易的办法,那就是,看谁站得更高一些,更高一些的就将成为这里的主人中的主人,一切说了算。矮一些的就要言听计从,一切服从主人中的主人的意志。约定,就这样成了。本来,是应该由青龙站得更高一些的,可青龙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了,它刚刚选定了一个地方站好,却不料转瞬就陷进了污泥里。等它再次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并重新站好,白虎早已稳稳地站在它的右边了,并且明显地要比它高出一大截。就是这最终高出的一大截,决定了它们终生的命运的。这就仿佛竞技场上那最关键的一秒,一下子决定了竞技者的命运一样。
“左青龙右白虎”的涵义,就这样诞生了。
按照历史的说法,是男左女右。对应一下,未来的一切将由女性来主宰,也便不难理解了——我说的自然是母里的未来。
我是好不容易才来到终于有了未来的母里的。尽管是坐着性能非常好的越野车,却总也避免不了七上八下,颠颠簸簸。并且,花费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我说的是从乐业县城出发。要是直接从我所在的南宁出发,那就肯定是整整一天半的时间了。寻访的历程,从来都是不容易,这我自然知道,何况我寻访的是一个被许多媒体称做“母系氏族的活化石”,被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界定为“在中国汉族地区尚属首次发现”的人文景观所在地呢。因此,我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兴致勃勃。我倒要好好看看,沿袭了远古时代母系氏族的主要特征的母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用我的眼睛看看,也用我的心灵看看。
哦,终于到了。
这距乐业县城35公里的一段弯弯绕绕、疙疙瘩瘩的山路,终于被越野车艰难困苦地数过来了。
我的体内,顿然像是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心也兴奋,肺也兴奋,五脏六腑都兴奋。
人们说的的确没错,这里的确是一个好地方——山好,葱葱郁郁的;水也好,清清洌洌的;地更好,肥肥美美的;花尤其好,鲜鲜艳艳的……当然了,云也好,风也好,阳光也好,空气也好。四周的山,就仿佛一个天然屏幛似的,把个母里保护得像是深闺中的女子。我顿然像是跌进了一个用翡翠做成的玉盆里,一瞬间,便被洗得疲惫全无了。我对走在我身边的我自己的影子说,你看呵,母里像不像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桃花源呵?我的影子没有吭声,很显然,它是在想,和母里相比,桃花源又算什么呢。是呵,陶氏笔下的那个桃花源早已被泛滥的公众语言给污染是差不多了,而这里却还是一片净土。
哦,我终于看到那两座从传说中走来的神秘之山了。果然,白虎山明显地要高过青龙山。不过,我倒是觉得,它们站在一起实在是非常般配。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般配,它们才相携至今、天长地久的吧。广西的山,特别是桂林的山,大都各自独立,一副毫不相干或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如他们这般你偎我依、相亲相爱的,洵属罕见,不禁让人心生感动。
更让人感动的,自然还在后头——
我刚要把目光投给眼前的那些虽然破旧但却别致的高脚屋,就有迎宾的山歌响响亮亮地唱起来了,祝福的美酒满满溢溢地端过来了……听罢,饮罢,我就像是一条快乐的鱼儿,一眨眼就游到了一座高脚屋的面前。刚要进门,一副看上去上了些年纪的对联便一把把我扯住了。和它打了个照面,并记住了它的模样和精神之后,我就进屋了。我的身体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的心却继续在那副对联上转来转去——高朋贵宾以礼相交君为我,疏亲慢友愧无佳肴我负者。没想到,在这里我还会遇到如此有意思的对联。想着想着,天地之间便真的像横批一样“春风似酒”了。
坐下来,与一位老阿婆一聊,才知道,母里是卡伦村13个自然屯中的一个,共有13户人家,50多口人。除了一户姓龙之外,其余都姓吴。正说着,那位姓龙人家里的龙彩琴大姐便一步闯进来了。有些风风火火的龙彩琴大姐告诉我,她的祖上是从江西迁过来的。在她13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出门闯荡了,闯过温州,也闯过深圳。再后来,便嫁到了柳州。尽管在外面闯荡了那么多年,却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她依然喜欢母里,心系母里,情牵母里。这不,她的儿子大学毕业了,没了心事了,她便又从柳州回来了,和自己的梦一起回来了。回来已经转眼4年了。这4年期间,她花了近6万元建起了一个大大的鱼塘,生活就像鱼儿一样自在自足。说着说着,她便递给了我一支香烟,是那种两元钱一包的“甲天下”牌香烟,并说,烟不好,你就凑合着吸吧。说完了,便陪着我一起吸,俨然两个大烟鬼。说到了吸烟,我就不能不提到,在母里,几乎所有的女性都吸烟。只要客人一来,她们便闻风而动,或去这家,或去那家,不仅陪着客人一起吸烟,也陪着客人一起喝酒。喝酒的时候,唱山歌,那是必不可少的节目。往往喝着喝着,唱着唱着,客人就招架不住了,有的不得不躲在一边以照相为由免去一碗酒,有的不得不逃到院子里以看风景为由免去一次敬意……母里的女性实在是太能喝了,大碗大碗地喝,大碗大碗地敬,尽管是米酒,也鲜有人能够抵挡得住的。即使你喝多了,失态了,她们也绝不会怪你,也会拿山歌来继续敬你,直到敬得你心里热浪翻滚,汹涌澎湃。
趁同行的朋友正在狂喝滥喝之际,我就赶紧抓住了一位正在带小孩的小伙子。这位大大方方的小伙子告诉我,在母里,孩子一般都是由男人来带的。男人不仅带孩子,还烧火、做饭、洗衣。当然了,家庭之外的那些活儿,比如耕田呵,种菜呵,再比如上山去收八角呵,收板栗呵,等等,就更是不用说了,都是由男人一手来完成,一肩来挑起的。母系么,母系就是以女性为中心,女性永远都处于主导地位和支配地位。男人则只有服从的份儿。说到了服从,这位名叫吴秀周的小伙子便给我举了这样一个例子——2006年年初的时候,他的妻子杨美鸾突然对他说,想到外面去看一看——这“看一看”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去外面打工的意思了,吴秀周自然明白。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吴秀周也有去外面“看一看”的想法。可考虑到他们的儿子刚满8岁,而且家里还包了30多亩山林……很显然是不能撇开一切,一起去外面“看一看”的。最终,自然是吴秀周服从了杨美鸾,支持她去了汕头,在汕头做起了化妆品生意。说到了这里,我就忍不住问他,外面的世界可是眼花缭乱呵,特别是在汕头那样一个比较开放的城市里,你的妻子在那儿,你能放心吗?聪明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用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这样对我说,放心,很放心,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接着,他就又对我说——也可能是为了打掉我的最后的疑念吧——我了解我的妻子,正因为了解,所以我才不用过多地去担心。我知道,她是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做一些对不起我的事的。尽管他这样说,并且口气坚定,可我还是有些许担心,因为爱情在强大的世俗利诱面前,往往都是经不起长久的风吹草动的,最终或者变形,或者变质,于是就又忍不住问他,那你们,究竟相爱到什么程度了呢?他说,她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问这问那,嘱咐这嘱咐那。这就说明,她心里是有我的,是始终揣着我们这个家的。我说,这倒也是。开明的丈夫,的确是应该拥有开明的爱情的。说完了,我就在心里想,他们结婚已经8年了,却依然像初恋一样,真的是不容易。便把满满的祝福,全都留在他的身边了。
这个时候,就有母里女来敬酒了。我当然是一饮而尽。然后,就坐回我原来的位置,继续听山歌——
哥走远乡远路来,
一样衣服一样鞋。
妹乡没有这种扮,
风吹桃花哪乡来?
大概,这就是她们所说的“诗歌调”了。还有“酒席调”,是这样唱的——
太阳出来晒半坡,
树枝团团枝桠多。
桌子团团好吃酒,
哥妹团团好唱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们待客的方式实在是极为讲究的——几张矮方桌摆成一排,客人一律坐在上排,她们则一律坐在下排。她们的男人则既不能坐在上排也不能坐在下排,只能躲在厨房里忙活。于是,我就在想,在母里做女人,可也真是幸福呵。
眼看着,一大桶米酒就已经喝完了,母里的男人就又提来了一大桶。“服务生”这个角色,看来是由母里的男人们全部代劳了。女人们则一心一意地陪着客人喝酒、吸烟、聊天、唱歌……
喝呵喝呵……
唱呵唱呵……
就把许多时间也喝下去了,就把许多豪情也唱出来了。就仿佛,母里的女人个个是酒仙,母里的女人个个是歌王似的。酒仙和歌王,并在一起,那个热火朝天,其乐融融,你就可想而知了。
喝完了酒,唱完了歌,我们便来到了龙彩琴家的木楼上,在木楼上钓鱼,在木楼上看景,在木楼上吃野果,在木楼上拍照……随行的女士们这回可是大大地饱了身福了,她们一件一件地换上母里的特色服装,系上母里的特色围裙,戴上母里的特色斗笠,拍呵拍呵……恨不能拍个天翻地覆。就仿佛,她们是在争先恐后地争当幸福的母里女似的。看得出来,她们的眼神里是流露出了不少的向往。说不定,她们还在这样想,如果我也能像母里的女人一样,说一不二,转乾扭坤,那该有多好呵。
别说,还真有人这样想呢,就在我们快要上车的时候,一位女士十分感慨地说,唉,我可真想留在母里不走了呵。这话听起来,似乎并无矫情之意。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就在想,母里的母系特征和母系意识,在当今这个男权色彩和男权意识依然很重的社会里,可谓一种反拨,一种矫正。尽管这种反拨和矫正的力量并非想像中的那样强大,但它毕竟起到了一种平衡作用。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离不开平衡的。平衡,永远都是通向和谐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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