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之于陶渊明,塔希提岛之于高更,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其实就像梦之于芸芸众生一样。只不过是,陶渊明、高更、梭罗们的梦是具体的,看得见的,芸芸众生的梦是抽象的,看不见的,而已。当然了,梦和梦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梦叫做美梦,有的梦叫做恶梦,有的梦叫做醒梦,有的梦叫做睡梦,有的梦叫做梦中之梦,有的梦叫做似梦非梦……我相信,陶渊明他们,逃离的一定是恶梦,睡梦,亲近的一定是美梦,梦中之梦;而芸芸众生所沉溺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梦,或介乎恶梦与美梦、醒梦与睡梦之间的一种似梦非梦的东西。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绝大部分人,只知道“顺从自己的念头行事”,还没有像陶渊明他们那样形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命自觉,更不用说艺术自觉了,因此,像“离群索居”呵、“隐居”呵之类的事情,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他们是生活中的人,不是生命中的人。生活中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生命中的人的。他们一向把“离群索居”、“隐居”之类的事情叫做“犯傻”。他们是不会“犯傻”的。“犯傻”的事儿,也就只能在那些服从上帝意志的生命中发生了。服从上帝意志的生命中,绝大部分其实也都是一些艺术家,是知识或艺术唤醒了一直沉睡在他们体内的那些渴望的。渴望被唤醒之后,也便从他们的体内走了出来,向他们伸出了友好的有力的双手,搀扶着他们,协助着他们,首先找到了自己。从此,他们也便摆脱了非人或半人半鬼的生活,过上了人的生活了。那份敞亮、悠然、自足,是常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因此,高更在去塔希提岛之前,在给他的妻子曼特的信中这样神往着:“这一天将要到来,也许很快了,我将隐居到大洋洲的一个岛上的森林里,去享受狂喜、宁静与艺术。带着一个新家庭,远离欧洲那追名逐利的斗争。在美丽的塔希提热带之夜的寂静中,我将能倾听我的心脏跳动的甜蜜而又动听的咚咚声,它与我周围的神秘生态保持着柔情的和谐。我最终将在没有金钱和烦脑的情况下自由地去爱,去唱,去死。”这样的喜悦,绝对不是每一颗生命都能够承受得起的,因为这样的喜悦太沉重了。再说,高傲的“塔希提岛”也是一向拒绝喧嚣的灵魂去打扰它的宁静与和谐的。因此,绝大部分人也就只能在一种热闹中活着了,直至,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种空洞的、毫无意义的热闹本身。
这本身,倒很是像一帮人在抢气球。为什么抢,抢来了做什么,等等,他们是从来就不去想的。反正别人抢,自己也跟着抢就是了。扯破了衣服,撕破了脸皮,骨折了,心碎了……又有什么关系!抢来的是脏气球,破气球,烂气球,也总比没有气球要好呵!反正自己手里攥着一只气球呢!于是,抢呵抢呵,把自己的好时光全都抢没了,也浑然不觉!不用说是好时光没了,就是自己的生命没了,又有什么值得足惜的呢!大概,这便是“麻木不仁”、“浑浑噩噩”、“饱食终日”、“行尸走肉”等等的由来吧?梦和梦的差别,就是这样来的。乍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再细看,就不一样了。因此,《新旧约全书》里讲,你要醒着。可是,又有几个人醒着呢?
“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会严重干扰我们的沉思,而我们自己的冒失又会把我们推入个人的情感——欢乐、厌烦、苦恼、愤怒或微笑——之中……”梵高说完这番话后就搬往荷兰南方的峡谷里去了,在那里建立起了一个自己的画室。他喜爱自己的画室,并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自己的喜悦之情:“我敢肯定,如果高更来了的话,他会喜爱这个地方的;倘若他没有来,就说明他已经在别处体验到了更灿烂的色彩。无论如何他是我们的伙伴,在原则上与我们是一致的。”是的,最优质的灵魂都是一致的,因此塞尚也感慨万端地说道:“说真的,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希望尽一切可能提高他的智慧层面,而他为此就必须离群索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离群索居的,千千万万条线牵着他,千千万万种顾虑摆在他的面前呢,就像高更所说的那样:“他们只能在骚乱的人群中随俗沉浮。当他们独自一人时,就会感到惶惶然而心生恐怖。这就是为什么不必每个人都去离群索居的原因,只有那些有胆量、能经受孤独的人才能做到。”就是这样的。大部分人在一种流行的安逸或仿造的安逸中,早就已经无力自拔了。就是这样的。
也正因为如此,世界才总是浑浑沌沌的,整天处于睡和醒之间、半睡半醒状态。像陶渊明、高更、梭罗、梵高和塞尚那样出类的生命,拔萃的灵魂,从来都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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