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坐在我面前的摩梭人老达巴真的是心急如焚。透过他的明显地飘着云雾的眼睛,都可以看见他的心里越蹿越高的火苗了。那些火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他是必须为自己找一位称心如意的继承人了。
据他讲,按照祖上的规矩,如果经文到了他的手上,坚决地就是传不下去,那就等同于是犯罪。他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一个千古罪人。可是,一眨眼,他就已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依然在揣着满腹经文,无处寄存……老达巴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算来,到他这儿,经文已经传了一共二十代了,难道,二十代还是一个劫数不成?
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按照摩梭人传男不传女的祖训,他是必须要在两个儿子中间挑选一个,以便顺顺利利地接过他心中的经文的……可是,这,实在是太难了:生性有些迂讷的大儿子,尽管有意靠近经文,从而用经文来为自己树立一种好形象,却总是望经兴叹,望而却步。在他的眼中,那些只能口授心诵的经文无异于一座难以逾越的火焰山。而被老达巴早就看好的小儿子,尽管机灵,也比大儿子要有文化,却只对“现代文明”情有独钟,对经文似乎从来就没有半点儿兴趣。有一次,还颇不耐烦地对他说,我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该死的老古董了,我才不挨那些老古董的边儿呢,打死我,我也不挨。在他的眼中,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简直就是可怕的毒药……他们,都让老达巴伤透了脑筋。眼看着那些经文就快要死在自己的心里了,越来越苍老的老达巴,伤痛之余,除了每天上山咕噜咕噜地诵经之外,便是坐在家里吧嗒吧嗒地吸烟了。看得很清楚,他的愁绪,比烟雾还要多。
不争气的小儿子跑来向他讨酒喝,他给了。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可是,小儿子喝完酒之后,不久,便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他和这个时代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看重的是钱,而不是什么经——天经也罢,地经也罢,圣经也罢,信经也罢,诗经也罢,爱经也罢,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钱可以用来吃喝玩乐,而经是不能的。为此,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老达巴的面前骂经,骂那是一些废物,是一些毫无用处的破烂……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充分地表明,如果那些经文是一个人的话,他就非用铁拳把他揍死不行。气得老达巴火冒三丈,直想掐死他。可是,掐来掐去,老达巴掐痛的,自然还是自己的心。老达巴的心是越来越痛了,几乎快要碎了。老达巴再也不愿看到他的那副头发长长的、像经里的那些怪物一样的模样了。“就算没有了他”,老达巴恨得咬牙切齿。
老达巴继续到山上去诵经。一场大雨,把他淋病了。卧床不起的老达巴,感觉就像是一下子看到了世界的末日。一想到,多少年以后,也许就是明年的事儿,当摩梭人婚丧嫁娶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心甘情愿、风雨无阻地去给他们诵经,送去绵绵的祝福与安慰,他的心里就灌满了凉风。没有人会替他拿走那些凉风的,更没有人会在他越来越凉的心里放上一丝希望,大概,是没有了。心情的越来越糟糕,使得他的记忆力也越来越糟糕了,为了挽救记忆里的经文,避免珍存在他心里的经文被时间偷走哪怕是一个字符,一个音节,他便强行忍着,每天仍然坚持跑很远的路到山上去诵经,以便能够牢牢地把那些经文全都挽留住,挽留在自己的骨头里和血液里。
一丝亮光,终于出现了:他盯住了自己的刚满七岁的孙子——大儿子的儿子。可是,大儿子的婚姻是属于那种“走婚”类型的,也就是说,他的妻子是常年地住在娘家的,这样一种情况,孙子自然也便跟着他的妈妈姓了……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是的,他便又犹豫了。时光就在他的犹豫中不断地流逝着,看不到任何一个希望的浪花。在他的越来越苍茫的眼睛里跳来跳去的,尽是一些绝望的漩涡。
漩涡,连着漩涡……老达巴哭了。这古稀之人的哭泣,大概,只有大山才能听得懂。顿然,我的心,便被濡湿了,湿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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