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王国里的艺术家
只要是给它一个地方,它就能活。哪怕是立锥之地或弹丸之地,哪怕是不毛之地或不食之地,甚至连种子都不敢问津的光秃秃的岩石,连鸟儿都望而生畏的危险的峭壁。无论环境是怎样地恶劣,无论条件是怎样地艰苦,也无论命运之神是怎样地苛刻,它都会充满信心地活着。
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比如大旱之季,所有的植物,特别是和它一样的蕨类植物,都恐慌了,胆怯了,不知所措了,有的甚至招架不住烈日毒蝎般的箭矢,再衰三竭,退缩了,倒下了,而它,却机智地将自己又扁又平的枝叶蜷成一团,然后收藏在自己的意志的铁箱里。这样,看上去,它又枯又黄,与已经丧命的枯草实在是毫无二致,而实际上,它早己将自己的体内的血液(叶绿素)收回并存放到生命的血库里了。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实力,有计划地支出。险境一过,它便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并且容光焕发,就跟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在这样的一场残酷的战争里,很多植物都不幸牺牲了,它却死里逃生,或者说,死而复生,更加地精神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灵光。
为此,人们便给它起了一个很英气也很文气的名字——九死还魂草,就相当于它的笔名吧,毕竟它确确实实是写下过不少的壮丽的篇章,确确实实是写下过不少的动人的诗篇,算得上是植物王国里的知名诗人和作家。而它的原来的名字“卷柏”——也很好听,是不是?——却鲜为人知了。
说起来,九死还魂草还是名门望族呢。它的先祖曾垂裕后昆。据《创世纪》里说:原初,神创造天地的时候,大地是一片混沌,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后来,才有了光、空气和水;再后来,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这才唤醒了先前一直都在海洋里沉睡的植物们。它们群情振奋,开始向大陆进军。最先登陆的植物,便是蕨类。卷柏,即九死还魂草的先祖,便是其中的一员。是它们,用自己的生命率先写下了最为激昂最为辉煌的一页的。那个时候的蕨类植物,又高又大,完全不像现在的这样又矮又小。又高又大的蕨类植物在风云变幻中前赴后继,最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地壳运动中,它们几乎全军覆灭了。而它们的灵魂,却变成了不朽的诗篇——煤,继续在温暖着我们,照耀着我们。
幸存的蕨类植物,是从来都没有以此来炫耀过的。它们只是本分地过着自己的最最朴素的生活,也就是了。确实,是应了《西游记》里的那句“桑田沦海任更差,他自无惊无讶”的。当命运的风暴将它们带到了潮湿且寂寞的南方森林的时候,它们就无怨无悔地在那里安家了,扎根了,并默默地开始了新的构思,不断地在酝酿着自己的心爱之作。长期的写作生涯,无休止的精神厮杀,使它们常常地忘记了去照顾自己的身体,久而久之,它们的个子,也便越来越小了,小到了只有十厘米左右;它们的气色,也便越来越差了,黄里透绿,绿里透黄,还夹杂着深咖啡色和黑色的影子——谁不知道写作是个既累人又耗神的活儿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并不亚于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浴血奋战所付出的种种的代价的。只不过是,一个偏向于肉体,一个偏向于精神罢了。它们的一点一滴,无不是在生命的高利盘剥之下所取得的——一有新作,它们就会朗诵给森林听……修养深厚的森林,自然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它们朗诵。听到动情处,就热血沸腾,也跟着抒情。朗诵给风听……这时候,风就总是禁不住内心的激动,把它们的心跳传向远方,甚至远方的远方,好让更多的人们受到鼓舞。森林,风,还有它们的同伴们,是都知道的,那是它们的“体内的炸药”,“其中的每个字,无论是声响、位置还是内容都向左右迸发着力量,且震荡于全篇之中;这种使用最低限量的符号,却达到了符号的最高表现力”的作品,将“比青铜还要持久”。
它的原名嵌个“柏”字,一是它的样子与柏树的鳞片小叶确实神似;二是它的精神气质酷似“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的古柏。它,简直就是柏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啊。只要望它一眼,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心灵的美貌和灵魂的风度了。
它既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世俗意义上的花果,都与它无缘。可是,它却让一切的花儿都开在了心里,让所有的果实都结在了梦里。隐喻意义上的花花果果,最终都变成了它的作品,它的不可替代的喜悦了。它不喜欢招摇,不喜欢热闹,因此,你也就在任何一个都市任何一处风光的场所里都不可能会见到它的身影。在这个热衷于表现、醉心于表演的年代里,它,只喜欢做一名隐士,就像归隐后的陶渊明和李叔同那样的人。
它死过一次,又死过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使它明白了非常多的常人终生都不能明白的哲学。它将那些有营养的哲学都一一储存在叶片背面的那个黄褐色的小凸起里了。如果说它的作品是精神的骆驼,那么,精神的骆驼就是靠这些小凸起里所储存的哲学延续自己的生命的。有人将那些哲学称做“孢子”,而它,对那些秘密的孢子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孢子成熟后,它就把它们全部托付给自己所信赖的风了,因此而让风把它们安置在四面八方,并且自始至终都遵循着自己的心灵的指示……
是的,它的名字,叫“九死还魂草”。确确实实,是很独特的一个名字。和这样的名字和睦相处,只有它自己问心无愧。它在世人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介草民,有数不胜数的人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可是,它却用自己的生命创造了一种气质,一种风度,一种精神,一种不朽的传世之作。它的名字,被不势利的大自然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称颂着,传扬着,一年又一年。“它把自己扔得那么远,那么远,到了下一个世纪之后,人们才终于把它稳稳接住。”它,含着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清的微笑和泪水,捕捉着崭新的意念,疏理着崭新的思绪,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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