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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因此,在这里,我们就只好叫他浪
人了。因为他的确就是一个浪人。我们那次见面的时候,我曾亲口
请教过他的名字,他当时像是突然被蜇了一下,对我说,名字?说
来你也可能不信,像别人一样不信,我真的是没有名字。你就叫我
浪人吧,反正别人也都这么叫我,已经叫了几十年了。我从他的神
情里读出了一些歉意。我说,那好吧,从今以后,我就叫你浪人了。
我还说,你也不必难过,其实浪人就是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一个挺
好听的名字。有一个符号叫着也就行了,反正,我们也的的确确都
是一些浪人,谁都是。上帝把我们流放到人间来,还不就是要我们
来流浪的吗?真的,我们都是一些浪人。他听了我的话,似乎从中
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然后,就开始呆呆地看着我了——当然了,我
也在专注地打量着他。我想,他才不过是五十岁左右的人,却已经
很老很老了,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很老很老的老人了——似乎是在
用他的感觉进一步证实我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似的。再然
后,他就开始给我讲故事了。你愿听吗?才刚刚开了个头,他就又
突然中断了,问我。我说,我当然愿听,你不知道,我这人是最爱
听故事的了,从小就爱听,故事对我来说就跟美食差不多。再说了,
我们现在在火车上坐着也没事儿,听故事还能解闷儿。他略微迟疑
了一下,便把他刚才在他的身体上按下的那个隐形的“暂停”按钮
终于又摁了下去,开始讲述了,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下面的这
些,自然就是我根据他所讲述给我的整理出来的了。
被天神安排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一直就定居在那个很远很
远的地方,从来也没有回来看过他,哪怕是在梦里,连个信儿也没
有捎来。他至今还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个残景:和父亲在一块儿开山
的猴儿叔雪崩似的从山上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正在场院里剥玉
米挣工分的母亲说,父亲已经不行了,炸掉了一根胳膊,一只脚,
头也开了花……他当时正在母亲身边玩玉米,准确地说,是正在学
着大人的样子把玉米的缨子当作胡子往自己的脸上贴。那时候,他
还不太懂大人的事情。他不经意地瞥了母亲一眼,只见,已经两三
天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且一直就心脏不好的母亲抽搐了一下,又抽搐
了一下,就再也不动弹了。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婆婆赶紧跑过来使
劲儿地掐母亲的人中,掐红了,掐紫了,最终也没能把母亲掐过来。
过了不久,母亲的身体就凉了,和那个秋天一样冰凉冰凉的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还不知道哭。老婆婆就说,你的爹娘都死了,
你这孩子咋还不知道哭呢?说完,便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这一拍,果然把他给拍哭了,哭得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似的。从此,
镇上的老破烂王身边便又多了一个苦孩子,他成了那个老破烂王的
第五只手了。老破烂王凶巴巴地对这第五只手说,从今以后,你一
切都要听我的,听我的,记住了吗?他出于胆怯,便使劲儿地点了
点头。他这只勤快的手帮老破烂王拣来了丰足的衣食,还有玩的耍
的,却并没有给自己拣来一个让人瞧的起的童年,他的童年简直就
像那些废旧物品一样破破烂烂,谁见了谁踩;更像那些垃圾一样不
堪入目,人见了人躲。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那个老破烂王便死了。
当然了,他的童年也死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那个穷得不能再穷的
小镇,开始四处流浪了,他的标准的浪人生涯从此也便拉开了帷幕。
挖河渠,修水库,下煤窑,烧石灰,守锅炉,扫大街,爬火车……
他什么都干过,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嘴脸都见过,就是惟独没有
见过别人的关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是的,他活到了现在,不是
五十岁左右(我猜错了),而是才四十几岁的人,却已经很老很老
了,很老很老的他从来就没有被一个人真正地关爱过。因此,他就
非常渴望被人关爱。这种渴望渐渐地也便成了一种疾病。是的,他
病了。他想,被人关爱的滋味,一定是脆甜的回味无穷的吧。这样
一想,也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