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吃面的花样多。馒头、包子、烧饼、烙馍、饺子和面条以外,一日三餐,直接食面的方式,还须臾离不开粥和面汤。豫北人家,每天要喝的粥曰甜饭或稀饭者,是玉米粥,分玉米糁熬粥和玉米面糊两种。面汤则是白面疙瘩汤,有的地方叫它面穗子,那是间或用来调剂一下口味的。但是,我的老家还延续着极古老的风俗,比较特殊的至今有元宵节夜晚喝油茶的习惯,如《荆楚岁时记》罗列:“正月十五日,作豆糜,加油膏其上,以祠门户。……世人正月半作粥祷之,加肉覆其上,登屋食之。则是为蚕逐鼠矣。”由此衍生出大名鼎鼎的“武陟油茶”,它是面茶的一种。而小时候在老家,我还常吃柿炒面。
南太行的秋色,五色斑斓的天然颜色以外,农业和农家景观也颇出奇。大量收获的白玉米和黄玉米,点缀着不多的高粱、棉花、谷子、芝麻和杂豆,再就是上上下下、左顾右盼、累累挂满红灯笼一样的柿子树了。村寨普遍都靠着山脚与土崖而建,农家院有瓦房也有平顶的矸棚房或水泥抹顶的,眼下,错落舒展的一座座平顶房就是玉米和柿子集中堆放的大晒台。而霜降前后,柿子大量下来的时候,它比玉米更占地方,于是,各家各户的墙头、窗台和石头台阶的边缘,就连不大的石磨盘和碾子,边边角角,圪里缝道,也全都是放柿子的用场。枯树与动物休眠的季节,冬山如睡,山家迟起。早晨,太阳从东山头跳出投下光芒万丈,雄鸡高亢的叫声,隔着山坞和岔路口,可以听达方圆好几个村庄。这一刻俯瞰初醒的山村,人欢马叫的场景即将拉开大幕,而那黄玉米与红柿子交织缠绕组成的图案,为山川山谷画龙点睛,又仿佛是红色与金黄编织的一幅图腾。
山里多柿树。温性的柿子,比外来的红薯资格老多了。山里人形容柿子的好处,说没娘的孩子,靠烘柿可以做奶水吃。人们除了吃烘柿、漤柿和晒柿饼,物尽其用,把摘柿子过程中碰伤或跌落的烂柿子,还要拿来晒柿瓣或酿柿子醋,同时也用它制作柿炒面。
现在没人吃,也吃不到柿炒面了,自然也就不知道柿炒面的做法。它分两种,一是将摔破、碰伤的烘柿掺和了秕谷子和玉米不成穗子的嫩芯,拌成柿糠,晒干了磨面。一种是将作柿饼削去的柿皮,经数九天冻焦了再碾碎磨面。冬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晒柿糠,然后找个好日子,烧柴火大锅炒柿糠,炒焦了跟进磨柿炒面。不说一石两石,过日子的人家,每家备上三五斗炒面是必需的。我奶奶是炒柿糠磨柿炒面的好手,她把炒好磨好的甜香四溢的柿炒面,小心放入小口子的面瓮和坛子里,有时也直接收入大缸储藏。早晚喝粥曰稀饭时,馍少不够吃,家里人就随手抓几把柿炒面撒在玉米粥上面,搅和着吃。柿炒面还是上学的小食品和零嘴,—到课堂上,忽然有人会掏出一小把柿炒面,它不能猛吃,那样会把柿炒面吹飞了。有人急匆匆地喃一口柿炒面,会呛得他连声咳嗽,这是童年极有趣的记忆。而最甜的柿炒面当然还数那柿皮做成的柿炒面,它是柿炒面里的“纯爷们”。用“八月黄”柿子作柿饼,就着轮车轮柿子的时候,柿刀削掉的柿皮打着旋,一飞数尺长。然后,把柿皮集中搭起来晾着等它冻焦。过春节备年货,蒸馍煮肉的时候,也在当院的大铁锅里翻炒冻焦的柿皮,再用碾盘推,压碎了上磨。柿皮面粗粝,但特别甜,不仅可以和稀饭吃,而且是做花卷馍的优质食材。柿炒面还有个优点是特别耐放不生虫,过好些年都不会坏。
口粮!父老乡亲古来这样敬称五谷杂粮和粮食,它是百姓心目中的第一宝物。口口相传有这样的故事,——说的是一场天灾骤降,山洪大水似猛兽一样扑来,一个员外带了金银上树逃生,一个穷汉带着杂面馍馍也上了树。而大水数天不退,富人最终熬不住了,提出拿自己的金银换穷人的口粮,结果可想而知。这不是胡说的,类似《一九四二》那样骇人听闻的悲剧,原本不时要轮回重演。历代地方志,志灾志异,水灾与干旱导致的荒年悲惨记录最多。老家有个真实的故事,说荒年来了,乡邻四散,少数没有外出逃荒的,仅靠吃树皮和观音土求生度日,瘦骨嶙峋地挣扎在死亡线上。唯有一家人不大有饥饿的表现,原来,他家的窑洞深处,竟然用长年积累的柿炒面打了一堵断间墙,全靠背着外人偷偷吃柿炒面度荒。于是,人们更加觉得柿炒面的珍贵了。
久远的历史里,由于庄稼常常歉收,民间就有了铁杆庄稼的崇拜,说的是柿与大枣、板栗等可以充当口粮。环境考古学者发现,早在半坡文化时,就有柿子的遗存。老家的柿子有多少年?家门口有棵不用嫁接而自动结柿子的“天生树”,相传生长很久了,老几辈子人都依靠它生存,至今则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岁岁结出累累果实。自古人们都爱吃柿子,柿炒面作为一种吃食和代吃食,已经淡出了老家人的日常生活,却是曾经甜蜜而复杂的生活记忆。□何频(河南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