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午后，在一个叫做“瓦库”的茶馆的窗下，一只水晶玻璃杯放在石头茶几上，杯面光影迷离，恍若幻象与梦境。这时候，一只纤纤玉手，执檀木茶匙，“唰”，玻璃杯里有了一撮儿茶叶,是毛尖。

  看这茶叶，纤细得如同转世途中的灵魂。它们一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吧，还记得自己出生的那片山风、那片林子、那株茶树吗？ 

  壶中之水，如银河灌注，杯里的茶叶立马醒来，像冲天而起的群鸟，在天空一样通透旷远的水杯中翔舞。在一阵上天入地、左旋右转之后，茶叶像一群下凡的仙子，飘转着，飘转着，纷然落下。在杯底，它们缓缓舒展，吐出一个两个气泡，如同归来的游子，在自家的庭院里弛然而卧，安适地抽烟；它们轻轻晃动，仿佛一群绿衣女子，引颈张望，窃窃私语，慵懒，安闲，惬意。

  有两片茶叶，像激动的梦游者，像肩负使命的早行者，急切地推开身边沉睡的茶叶，猛然纵身，像驾着筋斗云要冲出天外的孙悟空，像奔月的嫦娥，一前一后，向着水面——也就是天空——冲去。转眼，它们到达水面，在那里跳荡着，用尖尖的头部撞击天空，一下，一下。呃，怎么上不去了？“天”，把它们卡住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那两片茶叶，像被挡在门外的上访者那样，冲动地转着身子，要找谁问个究竟，最终却如同遇上了鬼打墙，只能在原地打转。愣怔了一阵子（在这两片茶叶看来，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吧），它们似乎悟出了什么，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天空，从容地转身，一前一后，穿过杯子中间那夕阳般的光斑，慢慢地，回归杯底。

  这杯茶，到了这个时候，该是归于宁静了吧？不。这绿莹莹的茶水，看上去就像无边的天幕，无数白色微毫，像漫天大雪，像星云星系，像数不清的幽魂，在那里飘着转着飞着，让人恍惚觉得，这不是一杯茶，而是浩瀚的宇宙。

  我端着满杯星辰？

  “星辰”之下，一派动人的葱茏。我指的是杯底那重重叠起的绿，对了，茶叶。

  茶叶青嫩如绿色露珠。真想唤它一声“精灵”！你看，它们把翅膀——那银色的毫毛——交给了水，在那里自由飞舞，如同把灵魂交给了梦；把血肉——那绿色的汁液——融入了水，化作酽酽的绿，如同一次涅槃。从此，叶不再是“叶”，水不再是“水”，它们放弃自身，相融相合，生成一种新质：茶水。

  茶香飘摇。这香气，犹如幽灵，早已在杯子四周游荡。此时，在鼻端，那暗香突然明亮起来，迸发出土地与植物的气味。

  是那土地、山林和茶树的魂儿，从遥远的地方找上来了吗？

  找上来了。

  那香，带着山野的清、土地的腥、茶树的涩，在脑子里跳，在心尖上跑，在肺叶间叫，在唤我的魂儿；我的魂儿，也立马认出了那山野、那土地、那茶树，一声一声地应答着。

  勾魂的，还有那茶水。

  茶水入口。不是喝，是那茶水自己翻过杯沿儿，走进嘴巴。此刻，这水，不，这茶，像拖着长裙边走边唱的女子，缓缓地绕过唇齿，把那一丝甜一缕香，化作歌声，袅袅娜娜地送到耳朵一样张开的味蕾之上。不止于此。这茶水，真的是一个转世的灵魂，它在嘴巴里游荡了一阵之后，沿着食道，在五脏，在六腑，在血液，在骨髓，在每一个细胞之间，转悠，行走，最终，被基因打上“人”的印记，在我的身体里住下来，成为“我”的一部分。

  茶水，在我的身体里轮回。

  而从茶水入口的这一刻起，我的灵魂，像水中的茶叶那样慢慢展开，像受到浇灌的花朵那样慢慢张开，去拥抱这茶水带来的太阳、月亮、星星，还有山野、流水、泥土，还有风，还有雨，还有整个宇宙。我看见，我的灵魂，被浸泡着，一层一层脱去尘埃，向着来处，向着前世，漂移，行走……我看见，在远处，那个叫做“起点”的地方，站着一棵树，茶树。

  我，在这茶水中转世。

  有那么一天，我会走进一株茶树吗？

  有那么一天，我会进入一杯茶里吗？

  也许，会的。

  那时候，喝茶的人，会认出我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