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夜，是生命赋予我的一种恩惠。既然眼睛不愿意随着黑色的迷惑而合闭，那就干脆让它睁开。不必打扰躺在我身边的女性，也不必嫉妒沉睡的邻居。我相信，夜是宇宙蒙蔽人类所施展的魔术，它以柔软的黑色，使人类进入了轻微的死亡状态，以便让天地泰然交媾，让星辰相互替代，或填平一个湖泊，或推出一座高山，都尽着自己的性子。不过，我失眠，我醒着，我静静地横卧在幽暗的四壁之间。窗子朦胧的白色，闹钟走得很疲倦的指针，构成了夜的简单的框架。但夜却一点也不简单，夜的风景无边无际，夜的内涵至深至大。可惜普通人是不会发现这些的，只有失眠的人，才能看到。在白昼所见，实际上也并不稀军。珍贵的，是夜所展示的事物。然而也不是轻易就能看到全部，除非使眼睛跟着思想。失眠的夜，恰恰激活了我的思想，此乃我的幸运。

正因为这样，我并不为失眠而烦恼，更不使用那些愚蠢的催梦措施。我放任思想，让它插上翅膀自由飞翔。我解开缰绳，让思想之马纵横驰骋。难得的快乐和幸福，我愿意享受!我悄悄地陈身于床，眼睛像井水一样明亮。我看到万事万物趁夜运作，借夜生息。凭此我知道了夜之所以是黑色的缘由，也真正懂得了夜的魔力与夜的恐怖。

我由衷地喜欢失眠的夜。我总是感觉夜来得太迟，走得太急。它匆匆地，匆匆地穿过了我的思想。当曙光照临我的窗子，夜就只剩下了一抹淡影。这时候，痛苦会像海浪一样向我狂袭。

                                       选自《白原》,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