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
(2020-06-13 12:44:28)分类: 纪事 |
出蕉村的几条小路,我一一走过,想起来感慨竟涌而难抒。
东南方向的小路通杨村、新寨子、旧寨子、新合村。
祖父有一个妹妹嫁新合村,这里过会,他遂带我往姑奶奶家去做客。那时候,我也就三岁吧,走不了一里便累了,于是祖父就架着我走。坐在祖父的颈上,我竟撒了尿,流了他一身。我是长子长孙,深得祖父之爱,他也不恼,反而笑眯了眼睛。记得祖父当年穿着白绸衫,黑布鞋,摇一把蒲扇,脚步轻捷,自有潇洒。祖父1973年逝世,至今已经43年了。1963年由祖父携我至新合村,至今已经更是53年了。
东南方向的小路比较背,是因为这一带地薄粮少,比较穷,人来人往比较少。也有几次我独行此小路,可见生产队的牛马游吃麦苗,罕见有男女的身影。14岁那年初春,我腰上出疮,又沉又痛,便遵母亲之嘱至新合村找我姑爷爷看病。姑爷爷揭开衣服看了看痈疽,说:“下搭手!”就从竹篮里取出一块旧布,在结实的地方摊了一团膏药,剪成馒头大小一个圆片贴在疮上,轻轻拍了几下说:“不要紧,拔了脓再来。”姑爷爷声音沙哑,满嘴黑牙,切了一盘冻肉让我吃。我觉得脏,不敢吃,他遂津津有味地自己吃了。几天之后,我又换了一副膏药,疮痒着痒着就痊愈了。姑爷爷干瘦干瘦的,我想,他的声音只能是沙哑的,甚至偶尔会弱得像要断气似的。姑爷爷医术甚高,遗憾他的几个儿子都不喜欢中医,竟没有继承下来。走在弯曲的小路上,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我尝暗想,我也可以向姑爷爷学习中医吧!此念如云,转瞬就散了。
裴家崆村也有一个姑奶奶,还有一个姑姑,我曾经随祖父祖母一再岀门至此。这是一条东北方向的小路。
姑爷爷在单位工作,经济有余,用餐的时候总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小孩的这一桌当然是低矮的。菜都一样,会陆续端上,然而大人喝酒,遂有敬有受,也有回礼。执壶端杯,或起或坐,热情而不失序。我难免会停下筷子,看着大人喝酒。祖父往往倾杯而尽,其嘴唇与杯缘以气流相吸,发出干净的音响,此乃一种妙技。我父亲也能喝酒,但我却绝之,不沾一滴。姑姑和姑父都是农民,除了年画以外,环屋都是空墙,菜也简单。然而他们待我又亲切,又诚恳,我觉得十分自由,甚至可以反客为主,称霸于三表弟之中。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沿途的风景,风景最震恐的是排列成阵的石人、石马和石羊。过了高望堆村,石刻便出现了。明秦王陵13座,悉在少陵原上。我往裴家崆村去,要穿过世子井村,数里之外,东望简王井村,西望三府井村,都是王陵,王陵之前皆立石刻。这些石刻尽为青石,不过几百年的日晒雨淋已经让它们发白。石刻寂静地踞于黄土之上,树木之间,不禁让我手脚收敛,甚至让我肃然沉思。
至南里王村、北里王村,或夏殿村,只能走西北方向的小路。
祖父的舅舅在夏殿村,他曾经引我去过一次。我的一个同学在南里王村,当年补习考大学,彼此多有往来,并去过他家。此小路也比较背,其坎橫沟纵,起起伏伏。20世纪70年代以前,冬日的深夜,随风而来的还有狼的长嚎。至南里王村见同学那年,我已经18岁。此小路全程荒梗,不过也无所可怕。骑着自行车,遽然早出,悠然晚归,脑海里尽是未来之谋,有什么可怕的呢!
向东的小路尽管也是小路,不过它通公社,遂会略宽一些。此小路也是直的,即使拐弯也随便不得,非直角不拐弯。村与村之间的小路无不是黄土所铺,然而公社向外辐射的小路皆由烧过的蓝色炭渣所铺。权力之贵,当年在乡间也是不含糊的。
汉宣帝葬杜陵,他的许皇后葬少陵。少陵原,以至杜陵公社,杜陵中学,皆以坟茔得名,因为在封建社会,这些坟茔都是至高无上的。
杜陵公社驻东兆余村,韩家湾村至东兆余村也只有几百米。杜陵中学在东兆余村与韩家湾村之间,显然有其根据。
1973年至1977年,共有5年,我频频走此小路。我擦韩家湾村而过,至杜陵中学读书。周边大约有10个村的学生于斯读书,其最近不足一里,最远二里有余,各村学生皆无住校。读初中,又读高中。
经朱家巷,再经堡门,向东便是奔中学的小路了。冬季上学,天还未亮,遂会约上同学做伴。实际上一旦步入此小路,便碰到同学。自己以为早,尚有更早的。自蕉村至中学,近乎三里路,学生的状态永远是步履匆匆,私语窃窃。
走此小路,确实让人增加见识,不过这并非专指中学的教育。每天过朱家巷,过堡门,或过晁家巷,每天的观察都有启示。那时候,农村的活动都听铃声。铃敲声响,凡劳力都扛着锄或别的工具,散漫下地。午饭是主餐,男的都喜欢蹲在门外吃。面条是用盆子盛,两个或三个馒头会用筷子直穿而过,挑起来大口大口地吞嚼。一边吃,一边聊,意见相左,辩着辩着,忽然就翻脸,动嘴相骂,以至动手相打。有壮妇或美妇惊呼破门,冲过来帮助自己的丈夫。旋有男女拥上,唯长者会挤过去让彼此息怒。骂仗打架算是紧急之事,也是热闹之事,偶尔才呈。农民总体是老实的,平和的。吃了午饭,若有时间,也有兴致,就会唱几段秦腔,或下几盘棋,以在无穷无尽的苦日子里酿造属于自己的小快乐。
往来在这条路上,可以随意游目,扩展视境。田野任性起伏着,远方总是地平线。庄稼有两种,从中秋至来年的初夏是小麦,当年的初夏至中秋是玉米或谷子。田野闲不了,农民也闲不了。种下小麦以后,便要用架子车拉粪施肥,一遍又一遍的除草,若干旱还需灌溉,直到麦子黄了,开镰收割。种下玉米或谷子,也需上粪。间苗,浇水,当然也是必须的。麻雀会啄谷子,所以要吆喝着扬鞭赶鸟。收玉米,收谷子,也是火烧眉毛的工作,因为及时种下小麦才能保证来年的丰产。农民不是在田野忙,就是走在田野的小路上。他们根本不能做别的,卖菜,卖鸡蛋,或以细粮换粗粮,都不允许。他们只能脸向地,背朝天。他们困于田野,束缚于天地之间。我从小路上走过,无日不看到在起伏的田野里耕耘的肉体。肉体有时候是长长的一排,有时候是歪歪扭扭的数列,有时候像一把豆子似的散落着。
田野也以庄稼的生长或短暂的休止变幻着颜色。小麦刚种下是嫩绿,冬天是墨绿,春天是翠绿。小麦黄了,收割以后,会留下一层小麦茬子,望过去田野竟是白的。冬天有雪,田野也是白的。不过小麦茬子的白仿佛是田野的呼吸,但雪的白却是田野的酣眠。玉米和谷子都是绿的,然而玉米绿得飘逸,谷子绿得深沉。
冬天的深夜特别安谧,早晨打开房门,便见雪满院子。打开院门,上学去,朱家巷还没有足迹,不过堡门一带已经脚印杂遝,小路上的学生更是三五成群,嬉闹而行。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雪很多,而雪则总是让人兴奋。农村的孩子多穿了家长做的棉鞋,暖是暖,可惜无法隔水防潮,到了学校,踏上砖砌的甬道,遂用力抖雪。雪倒是掉了,然而坐在教室便觉得棉鞋湿透了。秋季雨繁,常常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这真是一种困扰。只有个别学生有伞,一般都是戴一顶草帽。上学去总是零零星星,断断续续,但放学回家却是所有班级一起走,小路遂变成了草帽的逶迤。泥泞不堪,只能探着走,鞋湿,裤管湿,然而青春是无所畏惧的。
当年的教育没有尽其责任。教育不但以批判为务,而且教育还要学习大寨,吾辈颇受耽误。不过它毕竟也是初中和高中的一种教育,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么!
在这条小路上,我思考了很多问题。同学可以发展为朋友,不过同学里也有坏种。教师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应该传道、授业和解惑,然而教师里也有歹徒。中学和高中所走的这条小路,人生既拉开了璀璨的大幕,又隐约在戏台的一角露出了它的艰险。
向西的小路有两条,一靠南,一靠北,都可以往韦曲去,当时的长安县政府便驻于斯。朱家巷距靠南的小路近,我习惯走这里。不过我偶尔也走靠北的小路,尽管它远一点,然而没有庄户,遂具空旷与宁静的魅力。
靠南的小路,穿西兆余村,又穿皇子坡村,便至韦曲。仅仅5里,少陵原的台地便变为韦曲的川道。皇子坡村是少陵原与韦曲的过渡,其沟壑纵横,壁断坡斜,尽展黄土的落差。小路便环绕于崖顶与崖底之间,会晕头的。韦曲水明鱼翔,稻香荷红,众蜻蜓和众蝴蝶有层次地飞越于碧蓝的空间。唐朝显赫的韦族曾经居于斯,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消失何处了。当年的长安县政府设此,其男女衣饰、神态和语气,显然异于少陵原。
小时候,我一年之中随母亲要行此小路数次,以看望舅爷和舅奶。稍长我便经常独赴韦曲,在文化馆浏览一些报刊以后,吃红肉煮馍一碗,惬意回家。之所以能如此享受,是我的父亲有工资。这条小路通韦曲,韦曲有15路公交车可以至三爻,再至小寨,再至南稍门,再至南门,便进西安城了。走此小路总是让人产生对文明的向往,并增加人生的动力。
1967年夏秋之交,我在蕉村小学门口远见几个人抬着一个死者从杨村一带而来,默默过蕉村,又远见入西兆余村,以往韦曲的权力机构去请愿。长者说:“新寨子和旧寨子武斗,把人打死了!”
朱家巷靠南,于是向南的小路我就特别熟悉,也特别亲切。此小路两边属于我所在蕉村第一生产队的耕地,我无数次看到母亲的背影夹杂在一群女社员之中参加劳作,我也无数次看到母亲的微笑驱散倦意,匆匆而返。我也曾经沿着这条小路至田野割麦子,捡麦穗,割谷子,摘谷穗,或掰玉米,也除草,松土,运粪布肥。不过我越干活,越不愿意当农民了。把式很多,他们得意地犁地,扬麦种,播谷种,点玉米种,把劳作化为了艺术,遂是喜悦的,可惜我不能。
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养了一只狗。冬天到了,雪盖大地,茫然一白,我便带着狗从这条小路上往田野去。我希望碰到一只兔子,让狗抓住它。小路上的雪光洁完整,狗跟着我跑过才留下人踪和兽迹。我喝着狗在路东冲一冲,在路西闹一闹,只是雪厚如毡,跑不动,也没有什么兔子。不过很高兴,有一种俄罗斯草原上的味道。
有近乎十年,知识青年也在此小路上往来。他们总是同进同退,郁郁寡欢,不能融于农民之中。男女之间要嬉戏,便会先东张西望地观察一下,再拉拉扯扯。姑娘遂涨红着脸,把小伙子推开。在田野嬉戏,他们还是很节制的。林彪认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一种变相的改造,此观点曾经受到包括知识青年在内的整个社会的批判,然而权力更迭,发布了新的政策,他们就卷被子回家,摆脱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家的祖坟在路东的坡地上,封土浑圆,长满了百草和苜蓿,并有乔木绕之而起。有一次,逢清明节,我由祖父带着烧纸祭祀,似乎还碰到过从朱坡村和四府村赶来烧纸的,他们是我的本家。公社强大至极,竟无声无息地以拓荒扩田的方式把祖坟夷平了,本家也就不见了。
我祖父逝世以后,埋在了路西的一片高地上。为他送葬的儿孙、亲戚和乡党,遂从这条小路上走过的。八个壮汉抬着祖父的棺材,稳稳向前。我披麻戴孝,捧着祖父的遗像走在送葬的队伍之首。两年以后,我祖母的棺材也由这条小路上飘过。
我荣幸地遇到国运之转,19岁考上大学,之后工作,算是离开了蕉村。不过父母在,遂屡屡回家。小路依旧,心情不同。我深刻地体会是,只要跨上少陵原的小路,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是踏实可靠的。小路及其两边的白杨树,小麦或果园,不仅可以审美,而且能治愈精神的创伤。
21世纪,旋有管理委员会的机构出现,属于政府与企业的合体,目的是经济增长。其提出拆迁,蕉村就拆迁了。它周围的村子凡临韦曲的都拆迁了,从而少陵原的一半便改变了面貌。村子没有了,小路也没有了。高楼耸峙,由沥青或水泥所修的大道遂不可一世且毫无人情地径南径北,径东径西。
我常常想起自己曾经走过的小路。实际上我走过的小路,也是父母所走过的,是祖父祖母所走过的。这些小路究竟起于何时,不易求证。左丘明说:“宣王囚杜伯于焦,士无罪而王杀之。”传曰焦就在少陵原上,蕉村由焦村所改。如果以此考之,那么蕉村的小路已经2800年了。这些小路的产生都很自然,前人一走,后人再走,走的人多了,就踩出了小路。小路不规划,不设计,图的是方便和快捷。小路显然支持了祖先的生存和发展,功莫大焉!通婚,通亲,通信,通市,交敌,交和,交娱,交盟,都以小路而成。小路沉积着自有农耕以来的层层叠叠的传统文化。
少陵原上的百余聚落,尽由这些小路连接。关中的所有古镇,乃至九州之城,也由这些小路连接。小路是中国的神经和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