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走过三座高山，九座城市，向一位老者请教成功的秘诀。我所谓的成功，不仅仅包括人的名位和财富，而且包括人的境界和幸福。

“减法。”老者说。

可惜我不清楚减法的含义，仍感到困惑。

“放弃。”老者说。

我似乎觉悟了一点。然而我在世间并没有什么，正因为我什么也没有，我才充满了获取的欲望，而且欲望是伟大的动力，难道我要放弃欲望吗？我依然是困惑的。我看了看老者，发现他已经有一点烦，不想理睬我了，大约是觉得我愚钝吧。高士都是这样，破窍只那么一点。

回家之后，我读历史，发现伯夷放弃过周粟，陶潜放弃过县令，温莎公爵放弃过王冠，托尔斯泰伯爵放弃过华贵，张学良甚至放弃过自由。我感到神秘，并使我敬畏的是亚伯拉罕，其不但放弃了自己，而且还愿意放弃儿子。我终于明白，放弃是一种选择，有时候放弃是无奈的，有时候放弃是主动的，然而总之，惟大智慧才能大放弃，大气魄才能大放弃，大信仰才能大放弃。大放弃显然才是大追求。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七日十时附记：我最初的放弃，是多年以前，我在乡村对一笼麦穗的放弃。我捡的麦穗，装了足足一笼，这是我平常所没有的成绩，我小小的伙伴都用羡慕的眼睛望着它。我当然得意，不过窃喜之间，天降大雨。回家的路很远，浸水的麦穗更沉，而且闪电照亮了少陵原上恐惧的云兽和树怪，而且其他孩子轻烟似的都跑了。非常明显，这些麦穗与我是不能同行了，我只能放弃。于是我就把自己捡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麦穗置之田野，自己走了。之后多年，我一直都在放弃。我已经放弃了很多，现在仍在放弃，而且最初的放弃之中，似乎就孕育着以后的种种放弃。放弃真是意味深长，海阔天空。我不能预见我最后的放弃将在何年，不过可以断定，我最后的放弃，将是自己。

          选自《在峡谷享受阳光》，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