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智慧
(2019-07-26 01:10:25)分类: 纪事 |
大约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史铁生是我耿耿想见的一个人,此念源于他那篇关于清平湾的作品。我的见一见他,并不是要请教小说的技法问题,也不是钱钟书先生所调侃的吃了蛋还要看鸡的嗜好。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心的人,他的灵魂有一种练历之后的澄明,还有一种高贵的忧伤。这是他的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当然也是他的作品挑起了见他的念想。我一向善感,现实中的或艺术中的事,每每会打动我,于是近乎二十年之前我那充满忧伤的青春岁月,就非常易于为史铁生的忧伤所浸润,随之汩汩地流泪,并感到了灵魂的净化和抚慰。然而也不仅仅是这样。我发现史铁生对生活留恋得极为深沉,甚至他认为清平湾的牛都知道羞耻,有道德,而村子的男女老少则无不属于良家。我十分诧异,窃以为他在无意之间弄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信息,清平湾的暖色显然是黄昏的暖色。我独守这个发现,拒绝交流或传播,是出于对宇宙之中一种神秘力量的敬畏,也不愿意让人骂我是诅咒史铁生。我多少也有文士相轻的毛病,对一般人的作品,通常只是品尝一下,领略其味就行了,可对史铁生的作品却兴趣强烈,能得到的一定要读。除了他的作品让我喜欢之外,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捕捉新的信息,并想见他。我尝思索,如果史铁生知道在西安有一个人这样关注他,而且是暗暗的,持久的,那么他大约很是反感。可惜他无法发现我,并阻挡我。不过我想见他的念想也是淡若轻烟,飘若浮云,忽隐忽现的,然而这个念想似乎也特别顽强,一岁一岁地延续下来,没有消失。我明白,见一见是需要机会的,遂等待着机会。
实际上我所捕捉的信息是很准确的,有史铁生的作品提供的证据。不过在清平湾之后,他显然已经战胜了自己。我的意思是,他曾经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死的悬崖,甚至要纵身一跳,以摆脱身后的世界,可他却终于醒悟,决定要生,遂返回大地,从而看到了清平湾的美丽。醒悟的过程是漫长的,也是艰难的。也许只有史铁生知道,一个多么英俊,多么自尊,充满希望的青年,突然双腿废了,不得不靠轮椅在世间游移,是怎样一种苦难。是的,史铁生的苦难是从双腿有病开始的。人类有形形色色的苦难,而史铁生的苦难则起于身残。
苦难有时候真像大海,溺于其中的人,往往会由于难以承受其折磨而颓唐,而堕落,或是变得嫉妒和仇恨,甚至有的会图谋报复社会,若实在走投无路,那么便自杀。在我周围就有这样的故事发生,而苦难所造成的消极心理,我则完全可以考量,并愿意理解。在史铁生双腿有病的开始十年,他经常摇着轮椅把自己运到天坛。那是一个古老的祭场,不过史铁生进去的时候,它已经成了一个又破败又荒芜的园子,只有厌世或隐身的人才喜欢这里。史铁生显然是希望躲避喧嚣的,躲避所有的人,甚至要躲避自己的母亲,或分担母亲的忧伤。母亲也知道儿子的煎熬,然而她难以有效地安慰儿子,或减缓儿子的煎熬。如果史铁生离开家的时候不是心平气和的,那么他母亲便不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即使史铁生不烦不恼地走了,她也不能。她总是在史铁生出门之后,要悄悄地到天坛去,以看一看儿子。史铁生不愿意遇到人,甚至在落寞的园子,他也要藏在树后或林中,这为母亲找他增加了难度。有几次,他发现母亲在园子张望着,四下张望着,终于也未能发现自己,遂怅然而去。之所以母亲未见他还能走,是因为园子的气氛是正常的,她感到儿子还好,虽然未见。如果儿子不好,那么园子早就会有一种惊异与紧张的气氛。不过她走,也是怅然的。史铁生躲避在古老而荒芜的祭场,竟连母亲也躲避,主要的原因,甚至惟一的原因,是他正经受着苦难的锻造。他不希望任何人看见他挣扎的状态,这仿佛蛇退皮,蝉脱壳,虎狼豺豹舔其创伤,总是隐蔽在角落进行的。禽兽也会维护其自尊,何况是人,何况是史铁生。也许这还不仅仅是一个自尊的问题,它有可能是出于宇宙之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具有生命诞生的性质,或是要脱胎换骨就必须这样,因为它将导致人的根本变化。苦难有时候真像大海,史铁生溺于其中近乎十年,终于摆脱了沉沦之势。
当然,他还从苦难之中掌握了智慧。至于苦难怎么变成了智慧,是用加减法,还是用乘除法,还是混合用之,他似乎省略了。不过总之,他是我知道的,在世间同路而行的人之中,惟一对死有研究的人,而他的结论则从实践获得。他是以见证死来研究死的人。他对死的研究,使他完全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他凌驾于死之上,从而潇洒地生。在这一点,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种宗教的精神,使我易于想到释迦牟尼的信徒或耶稣的信徒。我以为,这是一种智慧,它使灵魂扔掉了庸常的累赘,变得澄明,充满了人之为人的纯洁。我所谓的有心,就是指这种经过一番练历之后才获得的纯洁,而史铁生则属于有心的人。多年之后,史铁生完全理解了母亲,也对母亲产生了一些负疚和懊悔,并深沉地纪念着母亲,这便是有心的表现。史铁生早就把对母亲的感情,扩而大之为对万物的感情,而这则恰恰是一种智慧。史铁生的苦难是从双腿有病开始的,他的智慧是从苦难开始的。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当然是要见的。
机会出现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大雨以后。我进入史铁生所居的社区之际,那里低凹的地方还汪着水,空中也有一种混合着花草与树木的气味,非常凉爽,有老人和孩子在路上且行且停。我敲了敲门,他的妻子便打开礼让我,接着史铁生摇着轮椅出来,迎我到客厅去。近乎二十年之间我想见的人,一旦坐在我的面前,我居然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才算合适。孔子曰:“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便是这样考虑的。在以中国人惯常的相互问候之际,我对史铁生突出的印象是,如果他站起来,那么一定很高大,很魁伟,他在街上碰到流氓或盗匪,一定会有勇为。他也有静气,偶尔的一个手势,还带出了一种领袖的风采。他的身体仍然是麻烦的,他告诉我:每星期做两次透析,使人非常疲倦。透析就是把血液抽出来,消除其中的毒素之后再输进去。消除血液中的毒素,也会损害血液中的一些营养,所以会疲倦。他解释自己的身体,就像解释叶的光合作用或冰的物理变化,是没有任何忌讳的,这便是达观。他很清楚出版行业的变化,并以印数和版税计算我的一本书的报酬,还表示祝贺,不过我明白他对这种问题缺乏兴趣,他这样做,无非是量体裁衣,见客炒菜,以照顾我的情绪。讨论我和他共同认识的一位作家,其骤然兴奋,并对她有可能的成功表示期待。零零散散,任其自然,就到了我应该离开的时候,遂起身告辞。史铁生摇着轮椅一直送我,走过客厅,还继续走。我要出门了,便站下,转过身说:“请你留步!”他挥挥手,笑着说:“你走好,再见!”
离开史铁生所居的社区,我便在北京消失了。不过我一直回味我对史铁生说的话:请你留步!严格分析,它属于弗洛伊德所指出的口误。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显然认为史铁生是一个健康的人,否则不会那样用语。如斯用语,有失推敲,它当然也是在我设防不严之际自己涌出的,总之难免有一点唐突与冒犯,并害怕刺激他。我也久久想到他的客厅。地板是不加修饰的水泥地板,桌椅都是旧的,由于住在一楼,光线显得黯淡,然而刘梦得有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孔子有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还感到上帝的伟大!上帝常常给金玉似的身体装满了败絮似的俗气,以让这种人到处展示自己的浅薄与卑劣,反之,常常给疾疴之躯注入灵性,并让这种人静静地放射自己的光芒。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旨意?是要造成悬殊的反差吗?若是,那么这种反差的作用何在?难道是要启示:瞧,人的能量多么巨大,疾疴之躯都会修成澄明的灵魂,难道强壮之身不能吗?不过也可能是这样的启示:苦难并不是幸福的绝路,如果你愿意,那么苦难还培育智慧呢!然而这都是我的一点猜测,窃以为我愚笨的脑子是不能提供优秀思想的,请包涵,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