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费的“绝对论”与“相对论”

 (再谈稿费)

华说

时下“稿费太低”的咏叹，虽其基调一也，然其中有着不同的论调和表述。迹其流别，简而言之，可分类两类：一曰“绝对论”，一曰“相对论”。

“每千字30—100元”之说，是“绝对论”的代表。这一数字，直观而分明地显示着稿费之低。加之紧随其后的补充说明：这一标准，为1999年时所制定，迄今已经十余年不变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而况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全球一体化时代，十几年，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这个稿费低不低？前一段时间风靡一时的“10元能够买什么”运动是一个“铁证”：如今的10元钱，在北京只能买到21个鸡蛋、或5根黄瓜、或3个苹果、或5张地铁票、或7个番茄……。

这看上去的确是很低，但前文已经说过，“每千字30—100元”只是字面上的规定，实际的情形并不如此。这些年来，稿费其实是上涨的，不过这上涨的幅度，离写作者的期望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计也” 。也就是说，对“每千字30—100元”的反复强调和赘述，只不过是为了证明“稿费太低”而打得悲情牌，至于是不是符合实情，对绝对论者而言，倒在其次，自己不会认真对待，也不希望外人细究的。

与绝对论者痛陈 “稿费十几年不变”不同，“相对论”者的立场有所退却。他们承认这样的一个事实：这些年稿费是有变动的，而且变动的方向是向上走的，而且变动的幅度还不小。但是，这个上涨的幅度，追上不GDP 的速度，赶不上CPI的脚步，也远远落后于别一领域人们的薪酬提升。因此，虽然从绝对的数据上说，稿费是提高了，但相对于物价，相对于其他人群的薪水，稿费其实是下降了，写作者正在“相对贫苦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略考这“相对论”，其实亦可分为两种：一是横向比，与其他人群的收入相比，如今的稿费是太低了；一是纵向比，与以往的时代相比，现在的稿费是太低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这横向的相对论。这一论调的重心所在，是与别人相比。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果不其然。 譬如说罢，在京沪等一线大城市，一个有技能有经验的建筑农民工的日薪，目前已经达到200—300元；即便是在二、三城市甚至农村，一个一般技能的建筑农民工每日报酬达到150元也是稀松平常。但一个水平一般的写作者，每天要挣到100元，必须写1000字，而且这1000字必须是见诸报端杂志的确切数字。倘若上不了版面，则是白忙一场一无所获。一个堂堂的文化人的劳动所得，如今已然落魄到连一个建筑农民工都不如，“脑体倒挂”至此，可谓斯文扫地，焉能不拍案而起？！

中国的文人，口头上 “人生而平等”、“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之类的高调是唱惯了的。然而深入肌髓的，依然是传统的“士农工商”等级观念。一旦牵涉到切身利益，便显出原形，真相跃如了。农民工的收入，何以就不能高于文化人？写作是一种技能，砌墙又何尝不是一种技能？写作需要知识，砌墙又何尝不需要知识？虽然表现形式不一，但其为人类的技能与知识则一，并无高下之分。然则何以当下建筑农民工的收入，竟然高于一般的写作者？无他，因为在时下劳动力市场上，前者供不应求而后者供过于求也。在许多大学生面临着“毕业就失业”的当下，找一个舞文弄墨的写作者不难，但找一个能吃苦有又好手艺的泥瓦工却并不容易。这种寻觅的难易程度，反映在劳动力市场，就是不同的身价。实际上，在发达国家，干体力的蓝领工人，比一般的所谓脑力劳动的白领赚得更多，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其背后的作用力量，正是供求关系也。

再说纵向的相对论。这一派的嘴里，经常出现的一个关键词，是1980年代。其大意是，虽然现在的稿费，具体数据上比1980年代大大提高了，但实际的“含金量”却一落千丈。譬如说，“那个时候，一个人的稿费可以养活一家人，而现在，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譬如说，“那个时候，一个中篇的收入，相当于当时人们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工资，如今只够得上一个月的工资”；譬如说，“那个时候，一篇千字文的稿费，能够请朋友在饭店里大吃一顿，现在只在大排档都不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没有疑问，这大抵是事实。然则何以昨是而今非，落差如此之大？倘若说，横向相对论者的错误，主要是忽略了供给局限条件的变化的话，那么，纵向相对论者的谬误，主要在于漠视了需求局限条件的改变。1980年代，那是众多文人至今梦想着能够昔日重现的文学“黄金时代”。从文化饥荒中走出来的人们，对文化的渴求近乎疯狂。人们以谈论小说、诗歌、散文为荣；为了买一本文学作品，可以通宵达旦地排队；甚至在征婚启事中，都会写上 “爱好文学”。如此旺盛的需求之下，文学杂志的发行量，往往在数十万册甚至上百万册，给出较高的稿费自然不在话下。然而世易时移，上述的一幕，早已被雨打风吹去。现在的征婚启事中，标榜的是“有房有车”，倘若写上“爱好文学”，则大抵会被视为“脑子坏掉了”。现在的人们，习惯于花上几百元乃至上千元吃一顿饭，但几十块钱的一本书（精神食粮）则往往浩叹“太贵了。”文学杂志日益凋零，文学书籍销售惨淡，如是之情形下，指望杂志社与出版社能够给出“体面的，有尊严的”的稿费，大抵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两千年之前说的话，到今天依然直指要害，令人无处可逃。

2012-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