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江月冷]

你知道，我是有一块地的。直到今日，我依旧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

更多的土地在我离开村庄的那年，在以后的记忆里长荒。当我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甚至不曾想起回头再看它们一眼。

多年以前我走了，我把更多的土地留给了村庄，留给了一些苍老的乡亲和年幼的孩子。他们需要那些地，就如我活在村庄的那些年月，依偎在土地的怀里，渴望着下一年的丰收。那些人，他们一时半会走不出村庄。那些老人的日子越来越短，即便他们终有一天需要走开，也实在走不多远。他们死后，自己的身影依旧与土地相连。他们把自己化做风，吹熟季节的五谷，他们把自己化成土，暖热寒冷的冬夜。他们是土地的精气神。土地离不开他们，村庄离不开他们。那些年幼的孩子呢，他们更离不开村庄。他们暂且还生不出离别的心，一双脚也难以带领他们走远。他们的脸庞那样幼稚，他们的筋骨依旧柔软，他们需要在生养自己的地方，和庄稼一样在亲人的呵护下长大。村庄和土地是他们栖居的家。

是的，狭小的村庄和成片的土地，让那时的我已渐渐生出离别之心。远方的风呼唤着我，让我不能自己。当我走后，那些地在我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我突然想起，回头望去的时刻，它们已被阳光完全带走。我再也望不见他们，在我的旅途上，我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只剩下别人的村庄。

在我的身后，它们本该繁茂地生长，但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却一年接一年地长荒。一些草幽灵一样生在我的梦里，不用风吹，它们疯一样长大。这样的景象让我时刻不敢放松。只是梦里的我难以找到自己用过的那把锄头，我甚至寻不到归家的道路，辨别不出熟悉的家门。我用旧日的呼吸，把自己风一样地吹走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有一块地的。一块另外的土地。尽管它与村庄的土地有所不同，但在这块土地上，我依旧重复着往日的耕作。也许当年离开的时候，我便带走了一些村庄的信息。我所追逐的梦，不过是村庄上空的一些云朵。

我把自己留给了自己的那块土地。我站在远方，朝着村庄的方向日日忙碌。我忙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季节，忘记了自己。我常常想象着，也许当我拿起画笔的时候，故乡的人正拿起用了多年的那把锄头。当我蘸满颜色，在画布上小心地涂抹，勾画一幅风景的时刻，乡亲们正撒下初春的第一把种子。劳作的时刻，我们的神态那样相似，我们有着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眼神。但我们耕种的实在不是一块地。

我的地在村庄之外，在乡亲们望不到的地方。他们甚至从来也不曾想过来到这里。他们的土地依旧守在村落的周围。多年以前，我以为我的出走可以让我活出另外的样子。可到了现在，我依旧觉得自己是一个农民。我不过换了一个地方继续耕种，换了一下手中的农具，换了一些可以生出庄稼的种子。但在我的心里，我依旧继续着以前的那些事情。我用一样的辛苦和汗水，填写着渴望丰收的眼神。

当我用这样的方式继续耕种，我才深切懂得了乡亲们的心声。劳作之心，原来需要彻底的虔诚。在记忆中回头，我终于读懂了他们朝耕夕作的朴实。他们把自己一点不剩地留给了土地。他们甚至匍匐在秋冬的夜里，用自己的体温驱逐着庄稼的寒冷。我告诉自己，他们应该丰收，歉收的年月应该从此走掉。

这样的劳作，让我沉醉其中。我把自己留在上面，日日而耕，夜夜而作。我常常忘记了其它的闲杂事情。我那样痴迷于这样的劳动。我用手中的画笔耕耘着心中的画布，我把自己当作种子埋下。我甚至觉得，这是另一种归家的方式。在岁月的路上走了很久，活来活去，我终于明白，也许耕作的每一个过程，本身就是丰收的时候。

是的，因为你一直知道，我是有一块地的。一块可以播种自己，播种希望的地。201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