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诺思罗普·弗莱对“fiction、novel、romance”三个术语的解读。
(2018-01-28 13:22:28)分类: 读书·文化 |
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为欧美文学批评之巨擘,其著《批评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为原型批评之代表,亦为最早之结构主义批评。面对宏阔精深之作,本论仅管窥于他的小说观,尤其是他对fiction、novel、romance——三个术语的解读。
弗莱在《参与证明的导言》(Polemical Introduction)说:“我们照例又找不到一个词可以指称一部虚构的散文体作品(prose fiction),于是‘小说’(novel)这个词便用以概括一切作品,可是却失去了它自身作为一种体裁的名称所唯一含有的真正意义。” [1] 这段论述被华莱士·马丁(Wallace Martin)在《当代叙事学》(Recent Theories of Narrative)中引用并阐释道:“这样一种很原始的分类方法造成的后果在人门性的文学教科书中是显而易见的。它们大多由三部分组成:诗,戏剧,虚构作品(fiction)【虚构作品这里意味着以散文写成的虚构性故事】。” [2] 显而易见,弗莱是不同意用“小说(novel)”这一术语,来涵盖用散文写作的虚构作品(fiction)的,要滤清各自的概念与范畴。
为此弗莱在正文部分即“四大批评”之《修辞的批评:体裁理论》(Rhetorical Criticism: Theory of Genres)中阐释了导言中预埋的“fiction”与“novel”的区别。弗莱抛出一个问题,《格列佛游记》是一部小说吗(Is Gulliver's Travels a novel)? [3] 如果这个问题的对象是中国读者,相信回答“是”的占据绝大多数(此书被教育部列为中学生必读之作品)——如华莱士·马丁所言为“入门性文学教科书”所误;再则,中文的“小说”往往是包含了涵盖英语中的novel 和fiction。 [4] 但这个问题是面向英美读者的——多数人会对此表示异议! [5] 因为这部著作,通常被列入“幽默和讽刺(Satire and Humor)”类作品中,更准确的说法是梅尼普斯式讽刺(Menippean satire)。是的,谁都会将此书称之为虚构作品(fiction),那么就会出现如下区别——“把虚构作品(fiction)视为一个类(genus),把小说(novel)视为该大类下面的一个种(species)。”
于是,弗莱又抛出一个反诘——“把虚构作品(fiction)与小说等同起来的文学史家感到非常困感,为什么人类可以没有小说(novel)而度过如此漫长的年月……直到笛福的小说问世,他们才如释重负。”弗莱将笛福、菲尔丁、奥斯汀视为传统小说的中心;将麦尔维尔、艾米丽·勃朗特列为小说的边缘。弗莱认为《呼啸山庄》更多的与传说(tale)和民谣(ballad)相关联——这种手法更接近悲剧,悲剧性的激情和愤怒(They seem to have more affinity with tragedy, and the tragic emotions of passion and fury)。 [6] 《呼啸山庄》是典型的哥特式传奇(Gothic romance),尽管弗莱没有使用这个术语,但他提及了超自然(supernatural)这一哥特式传奇的普遍特征——“超自然的东西,即使是少量的,也会破坏基调平衡(which would shatter the balance of tone),因而很难进入小说之中。”据此,弗莱提出一个观点,将《呼啸山庄》看成是一种形式与小说不同的散文体虚构作品(prose fiction),称之为传奇(romance),而更准确的术语则是散文体传奇(prose romance)。如果从这点出发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也属于散文体传奇(prose romance),当然也包含霍桑的《红字》——要知道,霍桑把罗曼司(romance)作为小说的副标题,这部书出版是时候的名字叫“The Scarlet Letter, A Romance”,至于为何霍桑认定自己的作品是罗曼司而不是小说(novel),北京外国学大学教授潘志明先生在《罗曼司 <</span>红字>的外在叙事策略》一文中总结了历来批评家的观点:“与流行小说和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相比,霍桑的小说之所以是罗曼司是因为它缺乏社会肌质,背离了美国的社会历史现实。” [7]
小说(novel)与传奇(romance)的根本区别在于刻画人物的不同观念。传奇不去塑造“真实的人(real people)”,不拘泥于稳定的社会框架,而是将人物程序化(stylized)使之扩展为心理原型(archetypes)——传奇散发出小说缺乏的强烈的主观意识(suggestion),如希斯克利夫(Heathcliff);而传奇作家(romancer)习惯将真空中的人物理想化(idealized),如简·爱(Jane Eyre)。勃朗特姊妹无疑都是弗莱语境中的传奇作家,当然还应包含两个更有分量的人物:沃尔特·司各特(《罗伯·罗伊》)和亚历山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主观(subjective)是弗莱给传奇贴的标签,小说倾向于外向(extroverted);传奇倾向于内向(introverted),它也描写人物,但采用的是更为主观的创作手法。福斯特在1908年出版《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就体现出强烈的感性色彩。谈到司各特时,弗莱指出“按小说家的要求去挑剔他作品中的毛病,就是不良好的文学批评了。” [8] 是传奇作品就不应该把它当作小说去阅读,而忽视了它本身所蕴藏的巨大价值,如《天路历程》是“一种文学形式的完美实例子(it a well-rounded example of a literary form)。” [9] 尤其而论,我们就不应去挑剔《简·爱》的爱情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而缺乏现实的真实感;而《呼啸山庄》中充满神秘主义味道的爱情绝唱,恰是这部传奇的价值所在。
弗莱认为,“散文体传奇(prose romance)是一种独立的虚构作品形式(independent form of fiction),应将它区别小说(novel),并从小说这一名称如今所覆盖的一大堆混杂的散文作品(prose works)中将它区分出来。” [10] 那么何谓散文体传奇呢?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文学术语词典》(A Glossary of Literature Terms)中阐释道:“散文体传奇最初的模式是中世纪传奇(chivalric romance)和18世纪的哥特式小说(Gothic romance)。” [11]
显而易见,在弗莱的语境中“fiction”是散文体虚构作品的统称,与“non-fiction(非虚构作品)”相对,而“novel”和“romance”皆为他的子集,又并列存在,相互区别——而长篇小说(novel)与传奇却又经常被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他不把“novel”(小说)等同于“fiction”(虚构作品),而把其视为后者的形式之一。而“romance”的概念不局限于中世纪的骑士传奇(chivalric romance),它不仅包含了哥特式的小说,还成为一种独立的虚构作品形式,在小说(novel)出现后,仍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并延续发展,其更准确的名称应是散文体传奇(prose romance),用以区分格律传奇(metrical romance)。19世纪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Romanticism)的散文体虚构作品(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笑面人》),自然是属于传奇的范畴,浪漫主义与传奇的词源关系显而易见,尤其是收到中世纪传奇中的爱情故事(courtly love)的影响,其强烈的色彩、瑰丽的想象、夸张的手法与传奇一脉相承,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可以看作是19世纪的骑士传奇。而历史小说(historical novels)都属于传奇,弗莱说:“小说所反映的生活成为往事后,就富于传奇的魅力。” [12] 并进一步论断,在二战之后,大家都把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的小说(《巴塞特郡纪事》,The Chronicles of Barsetshire)当成传奇来阅读。当然,我们可以把“在性质上超过其他人和其他人所处的环境”(If superior in degree to other men and to his environment)的虚构作品(fiction)皆称之为“romance”,并依据此点,将《哈利·波特》、《魔戒》等虚构作品,从小说中剔除,划分入传奇的范畴。
最后,我们再来回顾前面的一个问题,即《格列佛游记》是一部小说吗(Is Gulliver's Travels a novel)?最终弗莱将这本书纳入“解剖”(anatomy)的范畴。同属于“解剖”的虚构作品还有伏尔泰的《老实人》、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当然也应包括同属于“反乌托邦”的《1984》),其根源来自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撰写的《忧郁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成书于1621年,在斯威夫特之前,乃为英国文学中最为杰出的梅尼普斯式讽刺作品。并进一步将虚构作品(fiction)划分为四类:小说(novel)、解剖式作品(anatomy)、自白体(confession)、传奇(romance)。 [13]
补充说明:因受制于《批评的解剖》的译本,在行文中没有使用“罗曼司(romance)”这个术语,在罗曼司与传奇之间,我倾向于前者。
[1] 【加】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批评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9页。英文引自: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耶鲁大学出版社),1973年。
[2] 【美】华莱士·马丁(Wallace Martin):《当代叙事学》(Recent Theories of Narrative),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8页。
[3] 《批评的解剖》,第451页,后同。
[4] 龚翰熊:《文学的智慧——走进西方小说》,巴蜀出版社,2005年,第12页。
[5] 补注:国内专著中亦有与英美接轨者,如高继海先生的《英国小说史》,“一般小说史都不讨论斯威夫特,把他划入散文家一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53页。
[6] 《批评的解剖》,第452页,后文为第453页。
[7] 潘志明:《罗曼司 <</span>红字>的外在叙事策略》,《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
[8] 《批评的解剖》,第452页,后文为第454页
[9] 同上书,第454页。
[10] 同上书,第452页,后文为第453页。
[11]【美】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文学术语词典》第7版,(A Glossary of Literature Terms),吴松江等译,2009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第385页。
[12] 《批评的解剖》,第452页,后文为第456页。
[13] 同上书,第452页,后文为第464-4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