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由间接体谈起,福楼拜的客观叙述及其他。
James Wood在“How Fiction Works”
[1]
中反复提“Free indirect
style”,该书由河南大学引进出版,黄远帆先生译为《小说机杼》
[2]
,核心名词译为:自由间接体。此词源当为1912年夏尔•巴里(R
.Bal-ly)在《现代法语中的自由间接文体》中提出的自由间接话语(Free Indirect
Discourse)。自热奈特之结构主义叙事学兴起,研究之势愈演愈烈。
James Wood认为全知叙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小说家想要融入角色,呈现出角色的思考和言谈的方式,他的全知很快就变成了一种秘密的分享,此即自由间接体。D.A. Miller称之为“进到角色里面去”(Going into character)
[3]
——我们大可理解为尽管整体上呈现了小说家的叙述语气,但在表达作品人物时,他接受了人物的视角,但在语法形式上变成了小说家的叙述。同时叙述者通常把自己把自己的主体意识置入人物语言中——德国文体学家施皮策(
L.Spitzer)将自由间接引语定义为模仿与被模仿,即叙述者对人物的模仿。
[4]
James Wood举例道:
A.他望着妻子。“她看上去很不开心,”他想,“简直是病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He looked over at his wife. "She looks so
unhappy,"he thought, "almost sick." He wondered what to
say.)
B.他望着妻子。她看上去很不开心,他想,简直是病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He looked over at his wife. She looked so
unhappy,he thought, almost sick. He wondered what to
say.)
C. 他看着妻子。是,她看上去又是一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样子。简直是病了。他又他妈的该说些啥呢?(He looked at his wife. Yes, she was tiresomely
unhappy again, almost sick. What the hell should he
say?)
[5]
James Wood分析道:A将人物想法加引号,像是自言自语;B是描写或间接言语,是现实主义最常用的叙事方式;C则是自由间接体,丈夫内心的想法从作者的标识中解放出来,没有“他对自己说”“他不知”“他想”。通过对比可以发现C的叙述方式,明显使得整个句子带上了人物的特征,但同时作者也在隐身观察,模糊了一个界限——究竟是谁在说?
不出意外,James
Wood将福楼拜奉为自由间接文体的典范,此前奥斯汀已大量运用,福楼拜使之显示了叙事的优越性,从而在现代小说叙述中被广泛使用。他例举了《情感教育》的主角弗雷德里克•莫罗在拉丁区的闲逛
[6]
,福楼拜很喜欢把到底是谁在贯彻这一切隐藏起来——是作者还是剧中人。他本人给出了直接了当的答案——在1852年3月给路易丝•柯勒的信中谈到,作家在作品中必须像上帝在宇宙中那样,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An author in his work must be like God in the
universe, present everywhere and visible nowhere)
[7]
。James Wood赞叹道,it
all begins again with him.(一切从他开始)
[8]
,将小说史划分为两个阶段:在其之前与在其之后——这并非是James Wood的洞见或是他提高了福楼拜的地位,在Martin Seymour-Smith&Philip
Callow 合著的“50 European
Novels ”中谈到,“当代小说的真正发明者,是十九世纪中期以来最重要的技巧进步的源泉。”
[9]
福楼拜建立了现代现实主义叙事(modern realist
narration)的基本范式,也就是客观叙述(objective
narrative)。罗兰巴特将福楼拜开创的这种写作的技艺称之为“零度写作”(Writing Degree Zero)。德国学者勒奇(Lerch)在分析小说发展趋势时指出,自由间接引语是小说由作家操纵的描述型、推论型向现代心理型、戏剧型转化的标志之一。
[10]
塞米利安(L.Surmelian)在《现代小说美学》(Techniques of fiction
writing)中说,“戏剧最简单的定义就是只有人物的语言而没有作者的语言,戏剧性的写作方法就是以人物的语言来写作,或最少从人物的角度进行写作。”
[11]
而旧式小说家往往以‘我’或‘我们’作为叙述者出现,如萨克雷、菲尔丁、乔治•艾略特,一定程度上包含巴尔扎克。
James Wood继而比较了福楼拜与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强调了作者的不介入,即不流露感情,不插入议论——吊销了叙事干预(narrative
intervention)。他强调巴尔扎克很乐意以作者叙事者的身份打断叙述,插进论文离话题以及一点社会信息。论述道:巴尔扎克并没有一种明确的福楼拜式的兴趣,去模糊到底谁在看这所有的一切(He has no distinctively Flaubertian interest in
blurring the question of who is noticing all this
stuff)。
[12]
而由于不同的美学观点,巴尔扎克似乎属于18世纪(He seems decidedly eighteenth-century in this
respect),而福楼拜则是现代小说叙事的奠基人。
[13]
此外James
Wood还强调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存在数量庞杂的事物而不是精挑细选的。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与托尔斯泰身上,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中说,“如果《包法利夫人》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其中有很多场景的描写,也许我们会再看到一部千页的小说。”福楼拜采取通过爱玛的眼睛去看她的丈夫,她的情人以及当地的风光——于是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品中处处可以窥探到作者的影子,但又处处看不见他的出现。塞米利安评论道,托尔斯泰总是在人物自己的语言中表现出其思想感情,而福楼拜在《包》中没有作者的谴责或赞扬,而且作者从未以第一人称出现过。福楼拜很少像托尔斯泰那样描述人物的内心活动,而是用第三人称,通过人物的意识流动,进行心理分析或描写。在塞米利安的论述中,托尔斯泰属于主观作者(时而进入一个人物内心,时而进入另一个人物的内心,写作角度从作者到人物,再到另一个人物),福楼拜则属于客观的作者。与《安》相比,《包》有着更多的间接对白和独白,福楼拜用自己的语言进行概述,作家的语言大幅度超过了人物的语言。即“Free indirect
style”——尽管塞米利安并没有使用这个术语。塞米利安与James
Wood有一观点雷同——将《包》奉为第一部现代小说,同时也是客观写作的范例。
James Wood说福楼拜是未能如愿的诗人(A poet manque)
[14]
。韦恩•布斯(Wayne Booth)在其著名的《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中缓引威廉•福克纳(W.Faulkner)名言,“可能每个小说家在开始的时候都曾想写诗(Maybe every novelist wants to write poetry
first)。”
[15]
阿伦•塔特(A. Tate)则给予了——“正是通过福楼拜的努力,小说才可同诗歌并驾齐驱”(It has been through Flaubert that the
novel has at last caught up with poetry)
[16]
的评价。
[1]
James Wood
: How Fiction Works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FSG),New York,2008.
[2]
【英】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小说机杼》(How Fiction
Works),黄远帆译,河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见第一章:叙述(Narrating)。
[4]
胡亚敏
:《论自由间接引语》,载《外国文学研究》,1989年,第1期。
[5]
【英】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第5页。
[8]
同上书,第27页,第2章,“福楼拜与现代叙述”(Flaubert and Modern Narrative)。
[9]
【英】马丁·赛莫尔·司密斯(Martin
Seymour-Smith):《欧洲小说五十讲》(50 Europea
Novels),罗显华、魏素先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77页。
[10]
胡亚敏
:《论自由间接引语》,载《外国文学研究》,1989年,第1期。
[11]
【美】塞米利安(L.Surmelian):《现代小说美学》(Techniques of fiction writing),宋协立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5页。
[12]
【英】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第37页。
[15]
【美】韦恩•布斯(Wayne
Booth):《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付礼军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95页。注:英文版参考了芝加哥大学出版社(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年第二版(Second edition 1983),第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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