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谱

[唐]孙过庭 撰

书谱卷上

吴郡 孙过庭 撰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锺、张之絶，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锺、张信为絶伦，其馀不足观。”可谓锺、张亡【改作云。】【凤麟按：原迹“钟张”而下重出“信为絶伦，其余不足观”。○此以百川学海本为底，参以孙氏原迹及四库全书本。惟是原迹阙二百馀字，故“书谱卷下”等字样不见。】殁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鴈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锺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慙于即事。【凤麟按：梁虞龢《论书表》：“洎乎汉魏，锺张擅美，晋末，二王称英。羲之书云：顷寻诸名书，锺张信为絶伦，其余不足存。又云吾书比之锺张，当抗行，张草犹当雁行。羊欣云：羲之便是小推张，不知献之自谓云何？欣又云：张字形不及右军，自然不如小王。谢安尝问子敬君书何如右军？荅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荅曰：世人那得知。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锺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玅，固其宜也。然优劣既微，而会美俱深，故同为终古之独絶、百代之楷式。”（《法书要录》卷二）】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絶，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以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锺、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百英【凤麟按：“百英”当作“伯英”，原迹下亦作“伯英”。〇晋卫恒《四体书势》：“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甚巧。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下笔必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书，寸纸不见遗，至今世尤宝其书，韦仲将谓之草圣。”（《晋书》卷三六）】犹【改作尤。】【凤麟按：原迹正作“尤”。】精于草体，彼之二【凤麟按：四库本误“一”，盖谓元常之隶与伯英之草也。】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终始，匪无乖互。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録，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子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子【凤麟按：原迹亦无，据四库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凤麟按：《世说·品藻》：“谢公问王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刘峻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献之善隶书，变右军法为今体。字画秀媚，妙绝时伦，与父俱得名。其章草疏弱，殊不及父。或讯献之云：‘羲之书胜不？’‘莫能判。’有问羲之云：‘世论卿书不逮献之？’答曰：‘殊不尔也。’它日，见献之，问：‘尊君书何如？’献之不答。又问：‘论者云，君固当不如？’献之笑而答曰：‘人那得知之也。’”张怀瓘《书断》卷下云：“小王尝与谢安书，意必珍录，乃题后答之，亦以为恨。或曰：安问子敬：‘君书何如家君？’答云：‘固当不同。’安云：‘外论殊不尔！’又云：‘人那得知。’此乃短谢公也。”“当胜”与“不同”，意实各别。】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凤麟按：王氏世事五斗米道，凝之弥笃，献之上章首过。此或为孙氏讥其托神仙而耻家范者也。然羲之早与道士许迈游，未见其家范也。若言书艺，虽有成法，亦须得之于天，安可强乎？】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凤麟按：底本作“忝”，据原迹及四库改。】。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锺、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惑【改作或。】【凤麟按：原迹正作“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锺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絶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纎纎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衆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志【改作智。】【凤麟按：原迹正作“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劔【一作衂。】【凤麟按：原迹正作“衂”。】挫于毫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俯习寸隂，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凤麟按：此处原衍“轻重之”三字，点去。】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身，务脩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豪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凤麟按：围棋曰手谈，坐隐，垂钓则曰“行藏”，殊为别致。】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凤麟按：原迹误“挺”。《老子》：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埴之罔穷，与工鑪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翫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凤麟按：原迹此下有十七字，旁笔点去，不知何以不释。下亦多有点去之文。】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逾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絶，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能【改作解。】【凤麟按：原迹正作“能”。】草书，麤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阙【改作阂。】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微，【凤麟按：四库本“之”下小字曰“阙改作术”，显误。原迹释文为“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趋变【凤麟按：原迹释曰“趁便”。】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至如锺繇隶奇，张芝草圣，【凤麟按：此“圣”字与“奇”字乃评钟张书法者，非谓其人为圣也。】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絶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已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凤麟按：四库本作“险”。】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彫踈。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凤麟按：四库本误“义”。〇二句总说畅与蒙之境，申乖合之义也。】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踈，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効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覩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凤麟按：“三手”为旁添者，底本“笔”下小字注曰“改添三手”。四库本无“三”字，而作“执笔图手”。】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啓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録。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凤麟按：四库本误“善”。】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籍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蠧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缕。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且六爻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凤麟按：四库本误“龙”。】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疎，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凤麟按：此下原迹阙百六十馀字。】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凤麟按：四库本误“集”。】择。【凤麟按：此下似当为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