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绍兴回来，到第三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还有一只脚放在它的雨地里，一直收不回来。那些浅浅淡淡的水墨依然在我的眼睛周围若隐若现。这种情况到了一周以后略有改观，只是要让我写一写它，如果不倒上一碗十五年的黄酒，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处写起，而我写出来的第一个字又会不会远离了那种味道。

我得让自己慢慢静下来，再静下来，就像我们在玻璃瓶里泡一杯好茶，要耐着性子等那些叶子苏醒过来，在明净的时间里舒展开它春天时的样子，隐隐地闻到旧时光的香气。可我根本不是那种人，我耐不住记忆的煎熬，逼着自己一定要写一点什么出来。

“绍兴”两个字，跟别处的地名是有些不同，这与鲁迅笔下的气息有关。怎么说呢，要让我来画绍兴，必须是粉墙黛瓦，斜织着一汪春雨，雨不能太大，慢慢湿着青衫，但时间一定要长，白日里淋淋漓漓，在你睡下的时候落到檐瓦上滴滴答答，在你醒来的时候，感觉枕边有些潮润润的，窗外有人在悠悠地叫卖着杏花和小点心。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沉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如果绍兴不是这个样子，那一定是走错了地方。在绍兴，我能感觉出这种味道的地方大概只在那些青石板的小巷子里，屋檐高高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像踩着黑白键。更过分的是，在我的想象里，我要去的那个小镇子绍兴，我遇到的人要么纤腰束素，一色的旗袍裙钗；要么从一个幽暗的小酒馆里钻出来，脏兮兮的长衫夹袄，仰着头望天，脸上是灰暗的民国气息。

我和麦子坐了一夜的火车下来，虽然车站的印象完全颠覆了我脑子里的宿构，但天恍然间阴沉起来，烟雨迷蒙，不正是我想要的背景吗？毕竟，我眼前的这个地方就叫绍兴。离开绍兴的那一天，也一样是阴雨天，我提着八斤黄酒一路小跑去追赶火车，将麦子和小冲留在出租车里，都没来得及吻别。我想她们两个在车子里看我仓皇逃窜的样子一定很开心，说不定还讲了些更损的话出来。是啊，我为什么那么着急呢？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若真的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造一个更美好的情景来，比如当我走进这个破车站，接我的那列火车已经缓缓地离开绍兴，我站在月台上点起一支烟，缓缓地转过身，迈着闲散的步子，面带微笑踅回绍兴的烟雨小巷。

写到这里，我身子才微微地暖起来，体内泛起一阵躁动，那正是我喜欢的。我试着往回倒带，希望可以回到那一个时刻，我面前的咖啡还是热的，哲学家小冲还坐在我对面发着奇谈怪论，观点像小石子一样甩到我的眼镜上；麦子坐得远远的，她对我们两个微博控投来鄙夷的目光。这个时候，段段跟大李已经在火车上了，我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大座位，咖啡屋外，雨一直在下，河道里星星点点。好像是几分钟之前，大李还坐在这个位置打盹，段段还给我拍了一张我来绍兴最帅的照片。昨天得知，这个最蛊惑人心的照片奇迹般地消失了，电脑那端传过来一声叹息。

大李段段走得很匆忙，一转眼，就消失在巷子那头，拐弯处空白的底子，小雨显得有些寂寞。半个小时前，我们还一起在青藤书屋里说着遥远的徐渭，看着自在岩下两株芭蕉的旧影。更早以前，钩子急惶惶吃了几根油条喝了几口甜得发苦的豆浆，向火车站仓皇逃去。还有那两个带毡帽的中年男人，最晚来最早走，跟我同住一屋，一个玩命地打呼噜，一个用枕头把自己的耳朵埋起来。三天很快，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有时会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有人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有人要从千里外的地方急匆匆聚在一起？每个人一定是受了某种气息的蛊，所以才会不顾一切赶来的吧？我回顾了最近几年的几次聚会，包括我跟一两个人的见面，我心里的躁动更强烈了，以至于想要推翻一种东西，把自己放出来，寂寞也好，热闹也罢，只要我在某种气息里就好。很显然，我打算开始煽情，这种苗头在前面的文字里已经影影绰绰，我必须打住，以便于我更好地回到那一段时光里，没心没肺地坐在简陋潮湿的酒馆里，手里拿着两根竹筷，敲打着大白碗，嘴里喊着：虫子杠子老虎鸡——

大李的照片里有那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