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这两个字，对胡二来说意味着安静。在这种安静中，他像子宫中的孩子那样蜷缩起来，周围是安全的羊水；他被一个温暖的母体保护着，在世界最幽深最静谧的核心。他沉醉于黑暗、睡眠、一无所知，在原始的深邃的安静中舒展着他的依恋。

他做了一个梦，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回忆。这是哪一年的秋天呢？不管哪一年的秋天，天空都蓝到零度以下，永远那么高远，那么幽深。他常常抬起头观望，一看就是好几分钟，看得眼睛疼了脖子酸了，还是要看，不然干什么呢？小鸟拍打着翅膀从天空飞过，美妙的天籁之音在四极响起，秋天的成熟味道弥散在身体周围，他爱秋天，爱蓝天，爱生命。

他就这样坐在田塍上，单纯得像狗尾巴草。他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远处色彩斑斓的叶子和花朵，看着农田那头父亲和母亲的背影。他们俩像两个奇怪的雕塑，不知不觉就到了地头；在他们身后，是新鲜的褐色泥土，是成片倒下的花生蔓，是颗颗饱满的花生。

他的鼻子里涌上来一股清新的味道，是新开垦的泥土的味道，是刚刨出来的花生的味道，是新鲜的流着浆液的花生在齿颊间弥散的味道。他轻轻咀嚼着，浆液从嘴角流了出来，秋天依然是那么安静幽远。远处，母亲已经站起来，双膝微曲，一只手敲打着自己的腰。母亲站起来先看了看天，仰着脖子，她在看什么呢？母亲转过头来，看了看地头那边的儿子，好像是笑了一下，他看不清。父亲还是半低着头，头在花生蔓之间挥舞。有时，父亲会停下来，向远处不经意地看一眼，掏出烟袋，烟锅里装满烟叶末子，用拇指压一下，用手挡着风点着，一只手拄着头，呆呆地看着远处。他永远那么看着远处，看了几十年了。

胡二无事可做，他用一只手捡起石子，向水库边扔去，那里正有一群麻雀在聚餐。麻雀轰地一下飞起来又落下去，长着小红果子的灌木丛微微颤动。水库里，清澈的水面波光动荡，它甚至比胡二后来到过的九寨沟的水都要清都要美。这时候，胡二就特别想去游泳，在清可见底的水中与鱼儿们一起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当然，胡二的姿势还不像后来那么专业，完全是秉承了父辈们的狗刨式——身体半斜着，两只前爪划拉着水，抻着头张着嘴，样子是有一些傻。但是水太凉了，秋天的水永远是那么凉，自己也长高了，那个被父亲驮着在水里畅游的情景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

太阳落到西边的时候，地里的花生蔓都收集了起来，一筐一筐的花生都堆在地头。胡二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父母沉默不语地将车筐抬到手推车上绑好。胡二不是不想干，是不能干。

农村的学校每年都要按时放秋假，孩子们都要回家帮忙干农活。第一天放假的时候，胡二早早就起来了，迎着朝霞，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地里耙地。耙地要用到一种铁耙，当年二师兄就是用它当兵器的。胡二骑着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持耙，哼着自编的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开赴农田。由于太过嚣张，由于屁股扭得太过夸张，在经过一道小水沟时，胡二还是没能将特技表演完美谢幕，他从车上摔了下来，铁耙飞了出去，车子飞了出去。车胎被铁耙扎破，自己的手腕别在身下，很快就肿起来了。秋假的第一天，胡二的雄心壮志就这样破产了，几天前鼓动起来的孝心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父母的累赘。

胡二纳闷，当时自己骑在车上，到底在想什么呢？是啊，想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三十多年，胡二再也记不起来，唯一深刻留在记忆里的是秋晨的清爽和青春的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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