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我大学毕业，带着仅有的几本书和几件破衣服踏上了社会。那时候对社会完全没有概念，如同迈出左脚迈右脚，走出院子上大街，不新奇，不激动，不憧憬，不恐怖。但是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千里迢迢上大学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独身一人远赴他乡。我的一生如同一条不断流淌的缓慢的小河，极少出现瀑布或断流的深刻的标注，这就让我多少对人生感觉茫然。也可以这样说，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长大，没有一种事件让我彻底改变对生命的看法，哪怕是结婚甚至女儿的出世。

在这种生命状态下，我很难清晰回忆结婚时的盛况，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必然要发生的事件，我是这个事件的男主角，男主角应该穿戴整齐，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新娘入洞房。我很害怕这种感受被妻子知道，那无疑在说，结婚或者不结婚，对于我，如同早晨洗脸或者不洗脸。我相信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愿意知道，原来结婚那天，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就这么稀里糊涂交到这个人的手上。

这种说法也许还不算太准确。在理性上，我可以一千次确认那是我人生的重要时刻，但不等于说，在我的头脑里，必须掀起幸福的风暴。事情的确如此。结婚那天，我按照事先的约定，在众兄弟的左拥右簇下，雇了几个轿车去接新娘。我甚至不记得是几辆车，每辆车都是什么牌子，司机是谁，跟了多少兄弟，那时的天气怎样，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把新娘弄回家的。我能想起来的常常是那些让我厌倦的事情，比如敲门塞红包，比如闹洞房。我觉得这些规矩无比弱智，我甚至为此而气恼，虽然我表面上笑得很随意。

后来我也经常给别的兄弟当婚礼司仪，也会绞尽脑汁把婚礼搞得喜气洋洋笑语喧喧，但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我陷入深深的倦怠，常常有一种茫然无措的伤感。我不知道这种有害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说到这里，我开始启用“铁石心肠”这个没有人情味的词语，有时我也怀疑这个词语是不是非常恰当地概括了我内心深处的恶因。

回到婚礼那天。我老婆还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那天披着粉红的婚纱就更是如此。在此之前，我一个人把新房打扫干净，里里外外的，已经是黄昏时分。我简单吃了点面条大概，就出门在最近的一个小小的理发店理出一个看起来很草率的发型。那时候的简易理发，只是去去头发，根本没有发型设计的概念，我也没有跟剃头的说要结婚，说了他也是那么干。就这么简单把头发收拾了一下，花了三块钱，回家还要自己洗头。第二天早晨起来简单一梳，第一次在头发上喷上了发胶，以免那蹩脚的理发手艺让我出丑。我就是顶着这么一头乱发去接的新娘，接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那天，我没有对新娘的美艳通体触电，只是觉得，这一天就应该打扮得漂亮一点，很正常。结婚很多年以后，我打开那本相册，才发现我不是牵着新娘的手走上轿车的，我自己在前面低着头，就像一个沉默的向导；新娘被伴娘左右挟持，紧紧跟在我后面。从那张照片上，你完全可以辨别出谁是新郎，因为我平生第一次穿毛料西装扎漂亮领带。但是你无法从我的面目表情看出我有多么的春风得意。所以，和你一样，我对自己的表现非常失望。

在后来的很多次评价中，我妻子都会重复的一句话是：我是被你骗去的。开始的时候，我也许会反驳一下，后来，也只是会心一笑。我妻子接着解释道：如果是现在，就你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谁嫁给你啊？我承认她的判断，但问题是，我已经把她骗过来，说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就这样在毕业两年后成功组建家庭，了却了一桩心事，仿佛那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也不是对她的人生不负责任，说到底，我要寻找的就是一种活着的新鲜的感觉和状态，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找到。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又怎么去解决它。

现在，我可以说，十七年前，当我独身一人踏上社会以后，我就一直迷迷糊糊地消耗着生命的余烬，直到现在我把这种可怕的状态告诉你们。我说它可怕，那是因为当一个新生命降临的时候，作为她的缔造者也就是一个父亲，理应心跳加快无限幸福并流出幸福的眼泪。遗憾的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是很高兴，只是喜欢，脉搏平静得就像看一场电影。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一下子清醒过来，跪在新生命面前泪流满面，而我的世界从此完全变了个样子，就像一个分界线。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怀疑自己内心丢失了那枚激情的火种，或者哑了，腐烂了，再也不会重生了。

我无法再接着说下去了，我能从这种麻木的状态里找到罪恶感。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因为疾病或者意外而彻底摆脱这种生存状态。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直这么向前走，活着或者死去没有什么不同。我生命的唯一意义就只剩下了一条：为了自己的生理存活，为了亲人的未来幸福，我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