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害着颈椎病，头总歪着，一副勤学好问的架势。这应该属于非正常姿势，所以迎面而来的人总以为我有事相问，闹得彼此都很尴尬。晚上的情形更不妙。我是喜欢入睡前看看书的，这能证明我很高雅，但实际的动作很难看。无论怎么变换姿势，肩膀脊背都疼痛难忍，好像浑身的筋骨安错了序号。更倒霉的是上厕所，必须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架着头，把自己小心翼翼扶起来，弄不好就要发出猪一般的嚎叫。

然而事情未必这么悲观，我有证据。早晨开会遇到一个朋友，笑眯眯端详了我很久，说我越来越有魅力了，特别是那一歪头的娇羞，而且语气非常肯定，说我芳龄三十六，这让我的下巴情不自禁地一扬一扬地奸笑起来。

他的话虽然是玩笑，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反正我得努力这么认为。有时我端详着镜子里的人，笑起来颇像周润发，如今歪着头就更是真假难辨了。有人也许内心里很鄙夷我，认为我比较自恋。我倒并不讨厌“自恋”这个评价，这说明，我和你们一样庸俗。

我就是这么歪着头吊着肩在大好的春光里横行的，看看花园里粉嫩娇美的垂丝海棠，在大片的蝴蝶兰的炫彩中流连忘返，有时还伸出手来满含深情地摸一摸歪柳的碧绦，趁无人注意的当口，像孙登大师那样长啸，然后躲到掩体后面，再奸笑两声。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人在痛苦的时候最好不要总想着痛苦，痛苦有时完全是一种心理感受。痛苦会影响美貌，在这方面，女性朋友尤其要小心使用你的痛苦。痛苦有点像芥末，少用一点调剂调剂不算是坏事，用多了，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们家原来养了一条黄犬，名曰“狗来”，一招手就屁颠屁颠来的意思，很普通的那种，不是洋种，不是名种，整天都很逍遥。在我的记忆里它唯一的烦恼就是春天到来时对爱情的渴望。那一段时间，它的眼神像诗人一样忧郁，吃饭不香，睡觉不香，连叫喊声都有些颓废。后来，它就下决心要去春天寻找爱情，终于咬烂了人家的门槛。我不知道它是否花好月圆，回来的时候却是春风得意的，看来十有八九是把事办了。它也曾被人打瘸了腿，走路一颠一颠的。也仍然快乐，见了我上窜下跳，又搂抱又亲吻的。只晚上，独自舔噬着伤口，听到有人经过还是威风凛凛地挺直脖子长啸两声。

钱钟书在他的散文《论快乐》里讽刺过像我这种没有头脑而快乐的人。他说：“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文人骂架一般都不带脏字，但骂出来实在是过瘾，也实在是缺德。老先生摆出一副“人”的架势来，不把“猪”放在眼里，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失误。子非猪，安知猪之乐乎？能像猪一样无所顾虑地瞎快乐，真是可喜可贺啊，这也是一种境界吧，我能证明，庄子和陶潜都没达到。没有人世的乱七八糟，只关心空气、土地、粮食，人活得该多么通透清爽啊。钱先生喜欢钻故纸堆找乐，那就让他钻好了，硬拉猪来从事古典研究，猪宁肯一头撞死在树上。我们见过不谙世事的婴儿，饱含着母亲的乳头，嘴里哼哼唧唧的，那种快乐纯粹的让人艳羡。这么说吧，皇帝不一定比老百姓快乐，富人不一定比穷人快乐，学者不一定比白痴快乐，境界高的不一定比境界低的快乐。快乐很难量化，各有所爱，各有所乐，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痴迷古典文化和高雅艺术的。

回头说我的颈椎病。虽然肉躯免不了钻心的疼痛，精神却完好无损，还能暂时忘了肉体的痛，这的确是一件很划算的事，反正不能学琼瑶阿姨哭天抢地，非要死去活来不行。我一般不看琼瑶剧，痛得也太假，也生怕这位爱情居委会阿姨一不小心搞得我产生砸电视的念头，这个以后有空再单独拿出来讨论。关于痛苦，我还得再补充两句：有些痛苦是躲不过，那就快刀斩乱麻；我的方式有点阿Q，我不反对，无论你怎么说，我宁愿傻傻地快乐，也不想优雅地痛苦。快乐是自己的，谁快乐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