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好人不一定长命百岁，好人不一定一生平安，有时恰恰相反，仿佛是生存哲学里很尴尬的逻辑。我的亲奶奶在她不到四十岁的大好年华上死去，而我的后奶奶如果不是自我了断，极有可能长命百岁。世界上没有一把精准的尺子来衡量善恶，而且普通的善恶标准中，缺乏因果报应的验证，所以，古人臆想了宗教来补偿。

如果我将家族的事情写成一部小说，将爷爷奶奶的婚姻定为封建包办婚姻，而后奶奶是在追求她真正的爱情，我想，大多数的读者都会倾向于同情后奶奶的遭遇。实际上后奶奶一辈子也颇让人同情。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一生离变多多，而最幸福的时光恐怕就是与我爷爷的那几年。

后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幻想过，死后和爷爷埋在一起，引起了后代的公愤。叔伯们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将两个女人埋在爷爷的身旁，更何况，两个女人不共戴天。他们的意思我很明白，决不能让我亲奶奶安息的灵魂得到搅扰，让这对原配在阴间安静地相依相偎。我想，后奶奶心里一定不是滋味，这样的结果让她生不如死，死亦不如不存在。

是啊，中年丧夫，后来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与爷爷结合后又不能生育，举目无亲，谁来养老送终？谁来安葬她孤独的灵魂？埋在爷爷的坟地里儿女们肯定不愿意；埋在原配的墓地里也不行，也很不道德；随便埋在一处，孤魂野鬼，无人祭奠，更像是作孽。所以，在这种矛盾和恶念的支配下，儿女们在后奶奶生前就告知她不拿骨灰，在她死后也正是如此。为了这事，我心里疙疙瘩瘩很是难受，但我也难以做出自己的选择，读到这些文字的你们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也很难给出完美的答案，特别是当你了解了长达六十载的恩怨后。人毕竟是自私的动物，恨了一辈子的女人，怎么可能考虑她灵魂的归宿呢？后奶奶从再嫁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她无可回挽的悲剧性人生。

我亲奶奶是被后奶奶气死的。这是家族流行的说法，我也确信。一个本分老实的女人，一个不敢反抗不敢说话的女人，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只好忍气吞声。当然，错误不可能由后奶奶一个人来承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亲奶奶痛苦的那段日子，正是我后奶奶幸福的恋爱时光。这段往事谁都不愿讲述，包括我自己。对爷爷的行为大家也只有叹气，也只能把错误都归结到后奶奶身上，这便是人性中很卑劣的一面。

很多人看了前面的文字后，都感觉沉重。作为这个家族的一员，我也许感觉更沉重。我完全可以将这些阴暗永存心底，以至于最终忘掉它，但是我不能。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愿意面对家族的性恶的一面，我也不例外。揭出伤疤也许只能增加痛苦，而不是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有朝一日宗顺善心。至于面对自身的丑陋，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谈及的。人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判断一切，总能找到很多堂而皇之的理由来证明自己无可辩驳。事实上，这种非常自我的方式很容易导致人生的畸形，很容易让生命落进斗争的漩涡，以至于一辈子都在感叹生不逢时、命运多舛。没有人愿意始终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判断是非，自我批判。宽容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姿态，不过是一种轻蔑的同情。从这个意义上说，反省可能导致更深刻的疼痛。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恶，不同的立场有时能得到完全相反的结论。假如只有我父亲是后奶奶的亲生，我的看法可能完全不同。后奶奶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亲手养大了小叔，也带过很多孙子孙女。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坏人，没有人一门心思想做坏事。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后奶奶和亲奶奶没有任何区别，也是细心呵护，也知道留下好吃的给孩子，也知道在夏夜里用蒲扇为孙子驱赶蚊虫。这样的一个奶奶，怎么会在家族的心里留下那么多的仇怨呢？

父辈人数落后奶奶的时候总愿提到一个故事：儿子们都上山干活了，累死累活回到家里，掀开锅依然是玉米饼子大地瓜。谁又能想到，爷爷、后奶奶、小叔三人已经吃过饭，吃的是白嫩嫩的水饺。这件事成为最显眼的伤疤，一旦提到父辈人个个义愤填膺，并无限悲戚地说：这就是后妈，你说她多么不是人。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对爷爷的不满。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这么让它发生呢？有了第一次，秩序必然混乱，把责任完全归结在后奶奶身上也太偏执了。当然，大多数后妈在历史上都没有留下好名声，这未免太过绝对。虽然不可能视同己出，一上来就扣帽子的做法也促进了后妈的臭名远扬。

可以想象，后奶奶对儿子们的打骂是少不了的，日积月累，最终成为不可化解的仇怨。加上有丧母之痛，儿子们自然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后奶奶的头上，也同时加助了斗争的激化。所以，爷爷死去以后，儿子们开始反抗。有一次后奶奶因事装死，这给了三叔一个机会。她使劲掐后奶奶的人中，让后奶奶在以后的矛盾中坚决放弃了这种幼稚的方法。他们之间战争不断，有时仅仅是因为皮毛小事。比如，姑姑要在后奶奶的屋旁堆柴草，后奶奶不答应，这就造成了姑姑几十年不说话、不赡养的现状，直到最后迫于舆论或者迷信说法打算养活她的时候，却被后奶奶算计了，死在了她赡养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