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不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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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风细雨不须归
雨从昨夜开始下,淅淅沥沥一上午,正适合我们去草庐饮酒。
去草庐的时候,谁都不准骑车开车,也不要穿鞋,就这么披着一件蓑衣,戴着一个破斗笠,赤足适远。一路上,我们还要朗诵着“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看起来很像一个笑话。连绵淫雨之下,有点智商的人都躲到干爽的屋内,惬意地躺着,看看书,看看电视,喝一两杯红酒,和朋友聊会儿天,谁还会傻乎乎冒雨到野外犯病?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光脚的行为,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我们活得过于清醒和成熟。斜风细雨不须归,也不过是过过嘴瘾。张志和只有一个。
和严光比起来,张志和显然没有那么威风,就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如果我们能回到古代的场景,把这两种姿态摆放在人性的沙盘上,我们就很容易看出来,严光表面上看更像个隐士,而张志和,顶多是个渔夫。但事实恰恰相反。所以,当地征调民工的官吏让这位农民艺术家去挖河时,张志和没有任何怨言。心境平和自然,是隐士的最大特征。
这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人,究竟靠什么过活?是不是性功能有问题。当我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注定我们永远不可能走到张志和的世界,这是两条不相交的思路。
在江湖上扁舟垂纶的张志和自称“烟波钓徒”,自贱得很没水准。就连他的房子也是就地取材,俨然马棚狗舍,这让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才子骚客很头疼也很欣羡。其中有一个做官的叫陈少游的就出资为张志和盖了像模像样的“府邸”。唐肃宗虽然当初一怒之下贬了张志和的官,哪曾想到此人竟甩袖而去辞官渔樵,所以也怜恤他的品格,就赐他奴婢各一。张志和倒好,让这两个仆人结成夫妻,取名“渔童”、“樵青”。可见,张志和非一般隐士,总是和人不一样。
他越是这样,越是威名大震。陆羽和颜真卿都来了,都和他成了至交,平日里纠集一帮文人吟诗作画,饮酒放歌,倒也乐在其中。张志和绝对是一个不太注重形象的人,嫂子给他做的衣服一穿就是十几年,一年四季都是这一身,估计卫生状况很糟糕。就是这样,也挡不住四方之士纷至沓来。看来,张志和不仅诗画俱佳,号召力影响力也很不含糊。同严光比较起来,张志和来得自然洒脱,不用反穿裘皮来求得皇帝三番五次的要约。中国的隐士名人仿佛依然脱不了俗。如果某人下了决心要隐居,没有哪个皇帝名士眷顾好像上不了名士的大席。庄子执竿钓于濮水之滨,楚国的大夫来了,请他做相,他垂钓不顾,一句“吾将曳尾于途中”,算是借助政治的大树挂出了品格的横幅。更不靠谱的是姜尚姜子牙,找一根破棍子,拴一条破绳子,就这么坐在河边“愿者上钩”,实在有辱没名士的意味。谁让人家成功了呢?就连一生郁郁不得志的李白,也借了政治上的失意来说事。先前那几年“玄宗降辇,贵妃研墨,力士脱靴”,也成了后来恣谑的资本。这些人同张志和比较起来,都是隐士中的水货,都念念不忘政治那点事,还要借政治来恢宏明志,很不地道。
服丧之后辞官的张志和看起来更像当年的陶渊明。陶渊明返乡归来,一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何其爽快惬意!但陶渊明还没有张志和自在。张志和的生活环境比陶潜好,生活方式比陶潜丰富。陶潜不过没事侍弄侍弄庄稼,弹弹琴,吼两嗓子,兴致一来,写两句清风一样的文字来自娱解闷,生活不可能不寂寞。张志和不同,他有整片浩大的江水,也有一只破船,钓得鱼来,清水一煮,一壶小酒嗞啦着,不仅会做诗,亦工山水画,还同严羽研究茶道,同颜真卿畅谈书法。一天之中,大概有一半时间在水上,另外四分之一时间来搞点创作,还有四分之一时间就和朋友们穷侃斗酒,生活真够舒坦自在的。所以,纵观中国历代隐士,活得最自在的莫过于张志和,对山水自然的喜好也莫过于张志和,境界也无人能超过张志和。他是真的隐士,既能在红尘中悠然自得,又能在红尘外脚踏实地。他就是一段生动的江水,一幅淡然的山色,一汪活脱的月影。
超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真正的超脱必然植根于红尘。自然二字,是对真正隐士境界的最好诠释。严羽曾问张志和平日都与何人往来,张志和笑答曰:“太虚作室而共居,夜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离别,有何往来?”这句话看似钻牛角尖,有遮掩之嫌,但这只是我们心胸狭隘之人的理解。张志和的心胸很大很宽,朋友来了,当然高兴痛饮;朋友不在,也同在青天朗月之下,何必卿卿我我离愁别意?所以,我们看张志和的诗歌,就如同面对一幅自然的山水,一切适得自然。无论是他的“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还是他的“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都能展现他品性自然的风范。最能代表他的人生境界的莫过于那首《渔歌子》:“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句子不多,味道却纯真自然。能将肥鱼入诗的,恐怕不多,这就说明张志和是一个地道的有境界的吃货,同品茶高手一样。诗歌中的意象恐怕这辈子我们都看不到也体会不了,轻灵自然,同笨拙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如同雨没深潭,风入茂林,悄然无声,不张扬不慌乱不卑微,是真隐士的心境。
斜风细雨中,到草庐饮酒,听起来很让人兴奋,而张志和整天干的就是这等事,这倒成了我们一个不大不小的理想,有点让人啼笑皆非。我们虽然做不了隐士,虽然不能同金钱脱离了干系,不妨也偶尔置身斜风细雨之中,光着脚丫子,像孩子那样嬉戏和沉醉。这不是做秀,而是释放;不是追慕,而是找乐。人生太疲惫了,为了鸡毛蒜皮的事焦头烂额,为了功名利禄耗费心机,即便不能痛下绝尘的决心,偶尔的放纵附庸也还算不错的解压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