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鱼我是虾  

    一百年后，当阳光还按时照在这一个温馨的阳台的时候，我只剩下了我的灵魂，你们也一样。在此之前，你们每天早晨从疲倦中醒来，急匆匆洗脸刷牙上班，为的是不至于被可恶的领导抓到影响了自己的形象，影响了自己的工资。从这一个意义上说，活着的人不如死了的人自由幸福。比如现在的我，无所谓睡眠，长年累月地飘荡，居无定所，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不像先前的你们为了一次并不成功的旅行却要花费一年的力气和付出。当然，我的确比想象中的还要孤独，没有人和我说话，甚至没有人记得我。在这一点上，人类的想象力出奇地糟糕，以为死后有天堂或者地狱。在我死后的这三十年里，我没有碰到任何的灵魂，想必另外的死者也看不到我。我们互不干涉，彼此无法谋面，而先前的有关下辈子的信誓旦旦在今天看来，简直幼稚可笑。爱情消失了，友谊不在了，理想一钱不值。这个时候，我才看清以前的愚蠢，不，是愚蠢透顶。我可以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而这些，你们也同样做过，也同样不曾悔悟。

    有一个叫王小波的家伙，将统治我们的长官叫作“领导上”，我非常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它充满了调侃的味道和鄙视的意味，这本来是领导上应该得到的最好的评价。我的领导上很多，肥头大耳、满脸流油、眼睛色迷迷的是局长，精瘦干练、阴险狡诈、阴阳怪气的是副局长。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但是从来不把卑鄙看作不要脸，反而认为是做了领导上以后的必然。而我，一个没有任何希望做领导上的平民百姓，却要对他们表现出极力的谄媚。虽然领导上见到我眼神高尚而高傲，虽然我心里已经将他的祖宗骂了一千八百遍，但是我还是装出了孙子的嘴脸，点头哈腰，满嘴的恭维，一脸的自轻自贱，甚至恨不得跪下来。领导上非常清楚我的用心，知道我对某种结果的渴望，但是他还是喜欢哈巴狗式的人物。这么说，狗也许会很反感，因为狗只是对主人表达着忠诚和顺从，而对于陌生人，哪怕你是不可一世的州长甚至总统，也会呲着牙狂吠。所以，我们连一条狗的境界还没有达到。事实就是如此。

    但是事情好像有了一些转机，因为有一次，我不慎看到了我们的局长，哪个比猪还肥的家伙，在酒店里和一个打扮成妖精的妓女正在打开客房的门。如果那时候我在大厅里多耽搁一会儿，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撞见这么尴尬的事情。但是鬼使神差，好像是故意的安排，让我，一个平庸的小人物在领导上一手揽着妓女一边流着口水的时候意外撞见。如果，只是我看到了也最多出一身冷汗，但是不凑巧，在我们彼此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偏偏局长扭了一下头，一下子就盯住了我的眼睛。那一刻，虽然局长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豆大的汗珠噼哩啪啦往下掉，虽然领导上完全丧失了他的高傲和藐视，但反映最强烈的却是我。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一片混乱，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突发事件。我双腿打软，心跳加速，脸涨得通红，仿佛是我在嫖娼。最不应该的是，我竟然没有赶快离开现场，还战战兢兢地对着那头的领导上一弯腰，怯生生叫了一声局长。还是领导上反应迅速，在双方僵持的短暂瞬间，他一个闪身就进了房间，而我还傻乎乎站在原地，仿佛要回味一点什么似的。

    这个经历让我在以后的每一个时刻想起来都惊心动魄。虽然我是无意，但是领导上未必这么看。我不但发现了他的丑陋的行为、肮脏的内心、虚伪的作派，说不定破坏了那天的好事。领导上本来就有前列腺炎，据说后来也有一点阳痿，我的这一现身，很大程度上加速了他的阳痿，破坏了花好月圆的偷情的快感，也有可能对他以后的性生活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他心里一定将我的祖宗八代骂了不知多少遍，说不定正在想什么馊主意来报复我。我整天忐忑不安，见到局长就远远躲开，不敢拿正眼看他，即便是在单位的工作会议上，领导上笑眯眯看着我，问我对工作有没有意见，我也觉得心惊肉跳。这种惊吓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我常常失眠。我经常会出现幻觉，在幻觉里，我下岗了，在街头风餐露宿，老婆离婚了，孩子也不认爹了。我整日茶米不思，精神恍惚，把幻觉当成现实。很快，我的这种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单位上基本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我正准备出门买菜买饭，忽然电话铃响了。由于长期的惊吓，我听到电话铃就想上厕所，只好夹紧双腿，蹭过去接。电话正是局长打来的。我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出汗。

    领导上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微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在高贵的大沙发上坐下，还给我冲了一杯好茶，闻着味道我知道是上好的龙井。我的脸一定像猴腚一样红，因为我明显感觉到发烫。我不敢死心塌地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到沙发上，半马步半蹲踞地挺着身子听候指示。而领导上，那个不要脸的伪善者，竟悠然地点上一支中华烟，倒在老板椅里，眼睛看着天花板，吐出一个一个比较规则的烟圈，没有一丝的羞耻感，反而是我感到了羞耻。领导上不拿正眼看我，完全没有了作案当天的惶恐。他慢条斯理地询问了我的工作情况家庭情况，还说见过我老婆，人长得也很漂亮。尽管这种评价来自于一个流氓的嘴里有损我夫人的形象，按理说该叫它闭上那张臭嘴的，然而我，竟然一言不发，正在洗耳恭听，心里连“操”字也不敢骂出来。领导上说，鉴于我工作出色，派我到城镇的基层单位去锻炼，并且还兼任一定的职务。领导上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局党委对你的考验，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希望抓住这次机会，努力奋斗，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我知道完了，谁都知道，那个乡镇在遥远的山区，一旦落脚，恐怕再也回不到城里。我害怕极了，精神几乎崩溃了，情急之中竟说出了下面的话：那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我没看到。

    领导上就是领导上，几乎是带着惊讶的表情反问我，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事？不妨说说看。那意思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再说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操你祖宗二十八代！我心里终于骂出来了，脸上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感觉舒服了不少，但是我没还是没有勇气骂出来，因为我，是一个小人物，我对未来永远抱着不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