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飞机终于接触坚实的大地，顺着漫长的跑道向前滑行时，雨蓝还是感受到了心里的抖动。他已经到达了一个梦想中的城市，而那个梦想中的女孩就生活在他眼睛所看到的这个城市里，在灯火连成一片的某个角落，和这个城市一同呼吸，这个城市无处不留下她打量的痕迹，他在慢慢接近情感的发源地。此时此刻，如果欣薇同样急切地穿过大厅走向黄昏，是否也会注意到候机厅外那朵暗红的云？她的眼光也许只停留了几秒，根本不会关注云的意义，正像现在行色匆匆的自己。

       雨蓝找了一个干净的石头坐下，点上一支烟，让血液流速慢慢降下来，好有时间给自己一个缓冲。这个情景曾无数次闪过头脑，但真的置身其中，还是有点猝不及防：心还在急速地跳，陌生的天空压下来一种阴凉的排斥的格调，甚至路面都有些生硬。毫无疑问，他不是回家，他的身份是过客，过客就只能让灵魂漂着。

       等到第二支烟点燃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找到了那个滚烫的号码。他的手还没有把确定键摁下，心里的野马就狂奔而来。那咚咚的蹄声震痛了耳膜，踏碎了夜的静，使自己的手都微微的颤抖。他很明白这种力量来自那里。这匹野马在他心里已经喂养了二十年，一旦某个时刻出现，它就会冲破一切理性的围栅，带着伤痛和冲动，飞奔到不可知的未来。他几乎抓不住那条若隐若现的缰绳。他看着蓝色的确定键，心想，一旦大拇指轻轻一摁，有一扇门就会应时而开，呈现在面前的是他朝思暮想的陌生世界，这个世界只有生和死两种结果。在无法控制的激动下，雨蓝甚至渴望死，见到这个世界然后埋葬这个世界，他不相信自己的承受力。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甜美：嗨，吃饭了没有？我还没有打开电脑，让你久等了吧？

       雨蓝说：我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欣薇笑道：你不会当真的。没关系，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应该明白，这种事也不是想来就来的，你别不好意思。

       雨蓝有些失落，转瞬又激动起来，这说明欣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连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他神神秘秘地说：今天晚上如果我站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害怕？

       欣薇说：我们上网聊吧。

       雨蓝不依不饶：回答我！

       欣薇又咯咯地笑：嗯，好吧，如果，如果你真的突然出现，我会晕倒，然后，你把我叫醒，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

       雨蓝问：告诉我，在哪里等你？

       欣薇惊叫了一声：真的来了？如果你要等我，你应该知道在哪。

       雨蓝结束了通话，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已经深入到一个漩涡，他只能向前踏出第二步。他发现手心里潮润润的，暗笑自己没有男人的样子。他掐灭了香烟，叫上出租车，直奔蓝梦酒吧。

                                              五

       酒吧紧靠着大海，从窗户向外看，黑沉沉的一片。远处有一艘银白色的灯光灿烂的游轮，也许这就是欣薇常说的“诺亚方舟”吧。

       他把玫瑰花放在桌子的中央，一边尽量让自己舒服地斜靠在椅背上。玫瑰花很饱满，此刻正缀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在幽暗的光下微笑。他微闭着双眼，想象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欣薇曾经坐在这里吗？或者就在自己对面。她手里拿的是一个高脚的精致玻璃杯，杯中残留着一点玫瑰红酒。她会用不易察觉的高傲的目光打量墙角里一对正在谈情说爱的男女，然后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波涛滚滚的大海，倾听着那原始的呼声。她的眼神一定是忧郁而快乐的，像夜晚中的琥珀，融进了夜的黑、海的蓝、玫瑰的红，没有人可以懂她，她只看着夜和自己，心中涌动着音乐的波涛。她甚至幻想，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轻盈地飞起来，落在远处等待她很久的诺亚方舟上，那是生命之舟，带着她划破蔚蓝色的海面，向着陌生的远方航行。她会像一个天使那样，站在高高的船头，站在一个红色的甲板上，让湿凉的海风飘起自己的长发，而世俗的世界飞速地远离，直到消失在夜的尽头。那时她就能飞上星星，仰面躺在星辉里，化作星星里一朵光芒四射的蓝色花……

       手机就在最美丽的遐想中突然响起，梦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欣薇，她说：你真的来了？告诉我是真的吗？

       雨蓝看着吧台说：我等你已经半小时了，咖啡也凉了，吧台里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一边玩魔术似的调鸡尾酒，一边贼头鼠目地侦察我。我会等下去，直到你站在我的面前。

       天哪！我……我马上到！

       电话关了，酒吧里萨克斯的哀怨像雪花像花瓣一点一点飘来，慢慢地把雨蓝掩埋。他倒觉得这音乐来得及时，正好调和了按捺不住的冲动。

                                               六

       欣薇微笑着走向雨蓝的时候，雨蓝感觉万米长跑终于到了终点，胜负已经一钱不值。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梦中的女孩吗？白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和灰色的高统皮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道。她的眼神真的很澄澈，像温柔的月光荡漾在自己的脸上、心上。仿佛又不像，也是长发飘飘，也是忧郁而快乐的眼神，但是在梦之外，是一个现实的人。没有预想中的热烈拥抱，这不是在网上，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蓝抱起那束黑暗中痴情盛开的玫瑰，送到欣薇的面前，并且说了一句自己都脸红的话：给你的，代表我的爱慕。

       欣薇尴尬地吐吐舌头，坐在他对面，眼睛看着窗外的海面。雨蓝离她那么近，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年轻的肌肤，觉得很不相称。姑娘并不漂亮，但很可爱，抱着玫瑰，低着头，放下玫瑰，忽然看着雨蓝，两道目光相碰，除了陌生羞涩，没有电光闪闪。

       欣薇笑着说：真的没想到，我只是那么说说------

       雨蓝说：我自己也没想到，终于看到了你，这么快，就在蓝梦酒吧，和你坐在一起。

       欣薇躲闪着雨蓝的目光，叫服务生过来，要了两杯橙汁。雨蓝说：换成啤酒吧。欣薇没有反对。两个人各自喝着自己的啤酒，长时间的沉默，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那些网上的话在这里都不适合，就这样尴尬着沉默着，还是欣薇先问他：

       坐飞机来的？什么时候走？

       雨蓝的情绪一落万丈，这也是预想中的一个结局，但没想到如此仓促的就被证实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叫了一杯。

       欣薇说：以前来过这个城市吗？雨蓝摇摇头：第一次，第一次来这个城市，第一次和网友约会，第一次单独和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酒吧喝酒。

       接下来，欣薇向他介绍了这个城市几处风光优美的所在，讲得很高兴，听得也很高兴，但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他们最想说的话、最想听的话，但说什么呢？要说的以前都说过，没说的也不能说。雨蓝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倒底为何而来？仅仅是见一面了却心愿吗？他像戛然而止的风瘫倒在靠椅里，和欣薇东拉西扯不拉正题，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六大杯。雨蓝酒量小，喝下去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等到酒劲上来，双眼迷迷糊糊，说话也不着边际：

       宝贝，我终于见到你了，见到你了，见到你好啊，我很满足，我不是，不是来谈恋爱的，你别害怕，我，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里踏实了，你真漂亮！

       说完去抓欣薇的手，欣慰没有抽开，让他握着，微笑着看着他。这时候，欣薇的手机响了，她趁机抽出手接了电话。雨蓝模模糊糊地听着，觉得她和电话里的人有点暧昧，心又凉了半截。

       欣薇接完电话，又回头看着雨蓝：不想知道是谁的电话吗？

       雨蓝痴痴地说：男朋友？

       就算是吧。欣薇还是微笑着：你有点喝多了。说实话，我非常惊讶你能来看我，我很激动，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你知道吗？我是不希望你来的，你来了，就会失去你梦想中的温暖。你也是这样想吧。有些东西见到了，不一定是预想中的美，就像那艘诺亚方舟，写出来是梦想的船，实际生活中，只不过是色情场所。对不起。我们不是网恋，我们是红颜知己，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在网上，你给了我快乐，我非常珍惜，我害怕以后这种快乐会消失，你说呢？

       雨蓝什么也没说，只是大口大口喝酒。他为什么伤心？这样的夜晚，为了一个梦想中的情感？为了不可能抓住的命运？这是什么情感？介于恋人和朋友之间吗？他真的忧伤吗？为这种感情还是只为了他自己的欲望？他说：欣薇，你说得对，但是我来了，我还是高兴，你也是吧？

       欣薇点点头。浪漫的酒吧蓝梦就此终结。

       告别时，欣慰看着雨蓝，用那忧郁的眼神说：有些东西，要远远看着，谁也不要动它。然后靠近雨蓝，给了雨蓝一个象征性的拥抱：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请你原谅。一路保重！谢谢你的玫瑰，我很喜欢！说完，深情地看着雨蓝，假装快活地摆手再见，似乎恋恋不舍，猛一扭头，抱着还在盛开的玫瑰，消失在海的那边。雨蓝定在原地，他就像做了一个梦，梦消失了，城市依然陌生，就连过去也越来越远，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在滨海大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站在海风里对着波涛大声喊叫，扶着栏杆大口吐酒，最后躺在青石上，自言自语：玫瑰，玫瑰，你是谁的玫瑰？

                                             七

       又到了网上相见的时间了，雨蓝觉得那些话越来越别扭，在现实的威严面前，诗歌就像一个蹩脚的丑角，这使他非常伤心。正像欣薇所说的那样，有些东西要放在那里，不要轻易地动它，一动，它就不再保鲜。

       明天就是情人节，他的那支玫瑰该送给谁？

       妻子忽然出现在背后，揪着他的耳朵说：老公，明天该送我玫瑰了吧？

    （不好意思，仓促结尾，也是没话可说，罗嗦了这些文字，已经浪费了各位的时间。我只是感觉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失去，但绝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