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总会从窗户里看到几个老娘们带着几个小娘们在楼下的空地里转圈。一圈两圈三四圈，正着走，倒着走，小步快跑，小步慢跑，手臂狂甩，有说有笑，既锻炼身体又可以唠家常，一年四季，暑去寒来，从未中断。只要你想看，只要你愿看，她们都在那里，风雨无阻，是流动的风景，是生命的象征戏。
工作回家，吃饱饭刷好碗，看电视，听音乐，东家长李家短，时间一长连浓茶都没了味道。我也曾想着到户外去，到公园去，到月光下，散散步，看看景，吹吹风，不是挺逍遥的吗？但终于没有坚持下来。所以我对这一帮悠闲娘们还是比较佩服，佩服她们的毅力，佩服她们能从单调的转圈圈里寻找到乐趣，在我是很难做到的，一则太无聊，二则头晕，三则不好拉帮结伙，四则不喜欢背后议论。我有时看着蠕动在楼下的这些女人，忽然就想到了动物园吃饱饭的老虎，在狭窄的大铁笼子里疯狂转圈，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禁想问百兽之王，你累不累啊？但是老虎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它受命运之神的派遣，转圈是它不可逃避的宿命。对不起，我又想到了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它多可怜啊，眼睛被蒙上，光明看不到，前途看不到，精神傻傻地在黑暗里一味跋涉，只要还有一口力气，只要前方道路通畅，那就勇往直前，将拉磨进行到底。安排驴子拉磨的主人对驴子实施了最残酷的刑罚，把它灵魂的通道给堵住了，它哪里有什么办法停止愚蠢的晕转，要是我，宁肯一头撞死在坚硬的石磨之上，用一腔鲜艳的血液来祭奠生命的迷失。
但我何尝不是一头拉磨的驴子？我从泥土里来，必将奔赴泥土；出生懵懂无知，死亡灵肉皆无；我在同一条河里淹死无数次，我随着周而复始的四季循环往复；我追求纯真的爱情，却在纯真的向往里死去；我下定决心完成生命的建造，却又自己拆除；我从起点开始，又跑回起点，自以为冲线成功；一段段岁月，一段段复制；同样的旋律，只是不一样的歌词，作曲者都是阴险的上帝；我不做这头驴子，我必做那头驴子；我停下脚步，与命运对抗，这只是另一种轮回的开始。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我把海子、顾城临死前的暗语宣告于世，我把上帝的机密咒语揭露于世，我正在靠近一种不可复制的极点。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天都是一个旧的反复，只是内容换了，甚至根本没换，比原来还糟。生活是跑道，我要生活，我已经站在跑道上，我没有办法退出程序，要退只能是从一个跑道再到另一个跑道。你必须和同样的人站在一起，如果你觉得累，你仰面躺在草地上休息，但你的生命还在跑道上踽踽前行，一直到一个可怕的终点，一个安详的终点。你将永远的离开生活，带着无数个圆圈捆绑的行李，无知地离去。
有人厌倦了无休止的跑来跑去，有人下狠心扔掉珍贵的跑鞋，他们光着脚，戴着镣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提前触线，他们胜利了，他们安静地闭上疲倦的双眼。有时想想，真的向往跟在他们后面，哪怕是一个殉葬着，我也要摆脱了驴子的命运啊。上帝制造了人类的游戏，他从来都一言不发，但我们还要相信他关于来世的许诺，甘心作委屈的信徒。
我告诉自己，楼下面只是一个现实的体育活动，只是一个锻炼身体的游戏，不是生命的剧目。你看，她们转得多高兴啊，她们转出了身体里的魔鬼，她们和大自然一样健康，她们就是自己的上帝，我该下去，和她们站在一起！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粗重混浊坚定有力：
世上本来就有跑道，只是跑的人多了，便没有了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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