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又自足的守夜人

    辛泊平

 

我曾经连续阅读过一些70后诗人的诗作，目的是要完成“70后诗人点将台”的系列短评。但随着阅读的展开，在自觉与非自觉的遴选中，我的写作速度却越来越慢、写出来的文字也越来越少。不是因为完成了目标，而是因为懈怠，更因为迷茫。在70后这个面目可疑的大旗下，70后的诗人们绝非集合意义上的一个整体，而是各自独立的诗歌现场。那种简单的年代命名固然省事，却无法真实反映70后诗人的写作现状。所以，我越来越倾向于深入阅读个体诗人的文本，我觉得这种深入的探寻比那种大而不当的命名要可靠得多。在这种相对轻松的阅读状态下，我发现了许多优秀的文本和诗人，远人及他的作品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这样走进了我的视野。

诗歌里的远人是“发呆”的，这种发呆不是思绪的无所适从，而是生命的自我凝视，不是情感的隐退，而是真正从尘世中走出来，进入一种与天地造化、与自我相逢的澄明境界。在这个世界里，那些日常的琐碎和生存的压力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细节、心灵律动带来的战栗与幸福。所以，诗人经常会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怅惘与柳暗花明的豁然：“我究竟是在哪里？在我之外的/现实，在要求我继续离开，但却没有说出/要我到达的是一个什么地方。但是天真的亮了//我身边的一切越来越开阔，我忽然渐渐地/看清楚自己，就像雪，看清楚雪；就像树/看清楚树。‘我回来了。’我听见我对自己说”（《街：虚构的十四行11》））。在这个辽远的精神之旅中，诗人由怀疑到洞彻，由逼仄到光明，最终见证了生命的完美涅槃。这是理性状态所无法体验的，但又绝非纯粹的非理性。它介于两者之间，取理性的深刻，纳非理性的灵动。所以，这样的作品也必须在有经验的读者那里才能真正闪耀艺术之光、感受词语之美。正因如此，进入远人的诗歌世界并非易事，但一旦深入，你会发现一片别有洞天的世界，那里有久违的宁静，发现的喜悦，温暖的倾听，以及洗净铅华的感动。

远人是沉潜的，他不事张扬，而是相信文本的力量。所以，他的所有作品都有细致而优雅的品质。思绪上的缜密，语言上的圆通，让远人的诗歌有浓浓的书卷气，如织锦、如刺绣，针针相连，断一处即毁全篇。所以，我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尴尬：原本想从一组诗中找到进入诗人灵魂的切入点的一句或者一首，最终却迷失在整组中不能自拔。因为，它们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虽然不是一时之作，却浑然天成，了无痕迹。这样的作品是值得信任和期待的。这种艺术境界不是所谓的灵光一现的结果，它得益于远人广泛而扎实的阅读。私下里，我把远人归为书生型的歌者。在诗歌里，诗人仿佛时刻在和古今中外的大师们对话和磋商，在问题和智慧的核心不断抵达和发现生命的高度与灵魂的秘密。这是一种有别于世俗生存的精神历练。在这个过程中，诗人得以直面内在的真实，有效地遏制了浅薄的自负和偏执，获得来自超脱的宁静与沉潜。因而，在众生喧哗的当下，保留一份内心的清澈，然后，从容地打磨和开掘词语的质地和可能，以及细致、隐蔽又纵横交错的生命掌纹。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说过：“诗应该像科学一样精确。一般人常说‘很好’、‘非常好’，而诗人只说‘好’”。在远人的作品里，情感与语言的双重缜密，确立了一种科学的诗歌品格，一种景泰蓝式的写作典范。

在阅读远人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似乎成为定律的秘密，那就是越是成熟的诗人，他们的作品都会呈现一个不变的主题：拒绝与时俱进，拒绝进入一种既定的伦理秩序，而是极力挽留缓慢的生命状态，以灵魂的宁静来对抗肉体世界里标举的速度。因为，诗人真正明白眩晕中的潜伏的异化危险。从那个所有人都被挟裹着盲目加速的圈子中离心出来，并不是痛苦，而是心灵的解放。它源于对生命的珍视，对造化本原的尊重。所以，远人才会决然地写到：“你们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经/在最隐秘的地方躲藏——人群的深处”（《岁末：十四首十四行•第三首》）这种生命的自觉和灵魂的突围，不需要物质和伦理的意义阐释，只需要心灵的抚慰和理解。“我感到一切都在继续，一度挽留过我的秋天/也在风中驱赶我，像驱赶一颗连根拔起的树”(《岁末：十四首十四行•第四首》)，远人如是说。正如笛卡尔所言，人不过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脆弱是生命的本质，我们没有理由忘乎所以。也只有在这样的生命体认里，诗人才更能深刻地认识生命的局限，才不再盲目地相信人定胜天、人是万物之灵长之类的、曾经让先人精血失调的“临时真理”。走出狂妄，才发现我们其实无法主宰什么，无法改变什么，包括我们自己，我们不过是时间的一部分，是时间顺手抓住的一种表现形式。这才是颠仆不灭的真理。这是来自神秘世界的启示，是诗人抵达的哲学高度。

当然，这样的生命体认不是叔本华式的悲观，而是对大千世界、四季轮回的顿悟。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这不是佛家的虚无，更不是拈花微笑的智力游戏，而是真正领悟了有限与无限的对立与转化的玄机。所以，远人才能在放弃尘世之累以后，安详地走进山中，来到公园，来到雪地，来到草原这些在红尘中但又与人事保持足够距离的地方，在与万物的亲近中，凝视山川草木，谛听天籁地籁，在对自我的审视与拷问中，完成了灵魂的洗礼与皈依。这个时候，诗人已经忘却了诗人的身份，而是以赤子的眼睛和基督徒的虔诚打量自然、融入造化。我羡慕诗人这种陶然忘机、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情感诉求与生命状态。这是来自先知的启示，是智者的选择。摒弃繁复，回归简单，几乎是远人诗歌里绵延不断的声音。 “我没有看见这里有一扇门，有门的地方/就是道路断绝的地方。”（《街：虚构的十四行03》）。史铁生也曾动情地说过，为什么不再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生命和世界本来都很简单，就是多了人为的价值，人为的是非，世界才变成一个浑浊无边的大酱缸。但诗人有力量乘着词语的翅膀超越它。

由于诗人顿悟了世界的玄机，所以，面对未知的一切，他不再自负地说出对事物的肯定或否定，而是谦卑地面对，谨慎地叙述：“完全不知道，接下来遇到的/是一道什么样的门槛，门内门外/横亘着一种什么样的距离，让我的脚步/生出无所适从的漂浮；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听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停驻在我耳轮里，辗转不宁地激荡、回响/或者干脆是一片寂静，摩擦着我/内心的弦丝，让我在这暗示里/不断交替着惶惑与热烈，并长久地/季节离开后的空白。那吞咽下去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迷惘，拱动在我/日渐习惯的沉默里——完全不知道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这忽明忽暗的心境/是否会在诗歌的底层，开出一片血色的花”（《岁末十四行第六首》。）然而，也正是在与万物平等的对视与交流里，诗人拥有了植物的姿态，弃绝浮躁，回归自足与宁静，在常人眼中的孤寂中完成了生命的自我洗涤与充实。这是荒凉之上的丰盈，是绝望之后的希望。诗人身体内部所有的触角都开始苏醒，而不仅仅是实用的嗅觉和味觉。它们偷偷地成长，静静地把自然细节带来的喜悦传递给诗人，而这些喜悦又因诗人的参与而更加茁壮，最终开出神秘的诗歌之花。在这个灿烂着秘密花朵的国度里，诗人是自己的王，王座是生命之间的没有芥蒂的和谐。

然而，不可否认，当诗人开始背对世人的时候，他的灵魂是孤独的，所以，他才会虚构出一个信使带来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而“我就是/那个收信的人。”（《街：虚构的十四行02》）,这是灵魂的寻偶，精神的求伴。在杂乱的世界里，诗人可以放弃红尘的欲望，但绝不会放弃给人带来痛苦也带来荣耀的意义追寻。所以，即使他没有灵魂的奇遇，也不会因此而蒙尘，而“逃避孤独”，而是凛然地思考“我想我是不是该取消/我的名字？那样就没人记起我的样子”（《街：虚构的十四行02》）。因为诗人明白，道路是无限开放的，只是人的足迹和安逸的欲望消解了这无限的可能，并使之沦为日常的鸡毛蒜皮和口腹之需。就像鸟儿的翅膀被挂上黄金一样，它必定会影响鸟儿的飞翔。诗人珍惜自由，所以，他宁愿固守那份有代价的自由。在媚俗成为艺术主流的语境下，远人这种向内的写作实际上就是生命自觉的警醒与自重。他是两个世界里执着而高贵的守夜人。

可以说，不断深入生存与词语核心的远人是痛苦的，但痛苦得神圣。因为，他不仅洞悉了世界的荒凉，还发现了我们熟知的语言隐藏的危险：“不断挑衅我的就是语言，它把我看成/用来讥讽的对手。”（《街：虚构的十四行06》）。然而，也正是这种警觉，让远人在生活中自觉地节制，在诗歌中耐心地打磨语言的枝桠。他在语言与生命双重洞开的时刻，准确地把握了诗歌写作内在的筋络。用纯正的语言写作，不油滑、不卖弄，一个人坚守着属于自我的那个诗歌领地。风格可能是群体的，但文本最终还是个人的。所以，远人才能沉静地对待周围的喧嚣和纷乱，孤独而又自信地书写着也许知音寥寥的灵魂乐章。因为，他不是为流派写作，不是为利益写作，他倾听的是灵魂的召唤，忠实的是精神的诉求。

可以说，在诗人泛滥成灾但世俗又谈诗人色变的当下，一切投机或者噱头都可能浪得虚名；在诗歌活动大于诗歌文本的语境下，一切无知都可能找到先锋的理由。这是一个艺术界限被无限消解的时代。故而一切可诗，一切人可诗人。诗歌写作的难度被降低到学龄前的描红阶段。在这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几天的浮躁年代，远人坚持的严肃的写作就有了坐标的意义。他不媚俗、不盲从，不因为所谓的口号或纷争迷失自己的诗歌原则与价值判断。所以，他的汉语写作维护了诗歌写作的难度，捍卫了诗歌固有的艺术尊严。这种对汉语诗歌虔诚的写作姿态，理应领受人们永恒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