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胭脂扣》的小说和电影之后，我怀疑李碧华是否照着张国荣和梅艳芳的原型来写的，要不然何以在现实中能找到如此吻合的一一对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人生毕竟不是戏啊！

       你看十二少，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最主要的是，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秀俊修长，有起码的台缘——如果登台成功，大红大紫，那就是程蝶衣；倘若只是玩票，兴趣爱好，反正都是张国荣。你在全香港找一个长得这么细致的人试试？

       再看如花，姿态优美，眼波斜泛，秀发以啫喱膏腊向后方，直直的，万分贴服，还时髦地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捆了紫跟桃红双捆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梅艳芳好像没有这样的姿色，可是百变歌后素以妖艳著称，上嘴唇青下嘴唇黑，不用化妆造型，就跟鬼似的。

       如花是一只妖艳的女鬼。可惜，生前命却不怎么样。如花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成为妓女。不过，如花即使做妓女，也是倚红楼的头牌，才会让堂堂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陈十二少（振邦）痴迷得神魂颠倒，用尽心思送她一个对联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十二少本人，却比妓女还非自由身，父亲陈翁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二者指腹为婚，让他早有未婚妻淑贤。于是，十二少和如花的故事，就像通俗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过得三五年，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十二少倒是任性坚持了一下，离家出走，另租房子与如花双宿双栖。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了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吧？二人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于是大家都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思客？

       当然，“猜、饮、唱、靓”条件齐全的如花，摸一下手都得收500块，而且有的是客人愿意挨她宰，她还是养得起十二少的。只是十二少不愿意靠吃软饭为生，可学戏又红不起来，只能跑龙套，便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渐渐就深染霞癖。落魄的十二少，只能借吞云吐雾来忘忧，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

       走投无路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因为爱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毕竟他才二十四岁，这么年轻，一个大好青年，往前瞧，一片锦绣，只要戒了烟，与烟花女子分手，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于是十二少向如花提出分手。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地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的恨意。如花约十二少三天后见最后一面，就像初会时第一天一样，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结果，生无可恋的两人心一横，决定吞鸦片寻死殉情。那天是三月八日七时七分，两人死前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便定了一个三八七七的暗号，作为唯一的默契和线索。

       这样，先行一步的如花在黄泉路上等他，不见他来，便请了七天假上来找他，遍寻不着，只好在报社登一则寻人启事，“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负责接待如花的报馆广告部人员叫袁永定，一听这名字，就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像一块石头，或者是桥，或者是坟墓。不得不佩服袁先生的胆量和气魄，明知道如花是女鬼，还敢带她回家，留她过夜，甚至助鬼为乐，答应帮她找到二十少。

       可是听别人的故事很容易感动，袁永定连自身的恋爱都搞不定。李碧华写起现代爱情来，很有亦舒的文采，幽默，犀利，看得透里透，或许这就是香港人的婚姻与情感写真。

       袁永定的女友、娱记阿楚，人不如其名，没有一点楚楚动人，反而是男女关系中楚霸王。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的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至于殉情这种事——谁离开谁还活不了啊？

       所以，阿楚看透了袁永定，小男人不敢随便造次；袁永定也看透了阿楚，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也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就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却不畏惧——其实他根本无法看透她。

       好吧，《胭脂扣》的中心内容根本不是讲现代人的爱情故事，而是53年前的人鬼情未了。拍成电影，这未免是一种遗憾，但是残忍的是，电影给予如花众里寻他千百度一个多此一举的结尾，蓦然回首，陈振邦沦落在电影基地做了一个无名无姓的群众演员——他没有死，他不愿意陪她死，他背叛了如花。难道她用来生折寿的七年来寻找他，只为了他的一句“对不起”？而她心目中永远的十二少，已是风烛残年，用阿楚的话来讲，“我宁愿做一只青春的鬼，多过苍老的人。”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的美丽！

       不过有一点令人安慰，张国荣和梅艳芳皆在盛年之时去世，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是圈中人，地位般配，或许可以发展一下地下情，再不然，还可以做个亲密友人，在阴间相伴也不会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