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

朱天心一开始这样写道。不，是多年前，张爱玲那个不要脸的前男友，对一个年长自己一岁的孀居女子求爱时说道。他的言外之意是，年轻时有春天的花季，人到中年，一样有夏天的花事。

事成之后呢？我怔怔地想。

花开并蒂，结为莲子，“朝落暮开空自许”——莲心最苦，竟无人知解。最后，敝帚自珍，留得残荷听雨声。

不禁一声叹息。唉，开到荼蘼花事了！

台湾作家朱天心的最新长篇小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一笔写完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爱情结局，竟是那样的残酷，简直恐怖。看后不知道该更加紧密地握住对方的手，还是就此松开，任其空牵。

每个人都曾经是少男少女。那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莫名其妙暗恋上你，把你偷偷写在日记里，对你自言自语，用所学到的最简单的词抒情，比如，“你如是天，就让我是水；你有阳光，水亦灿然”。从此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恨不得为你死了算了——为爱而死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件事！可是在梦里一相见，又自我安慰起来，对着白纸表决心：“我会等你，也会使自己更好。即使是白发苍苍的晚年，这句话仍然是有效的，一切的欢乐系于你。我会等，用整个生命的日子，直到我的生命落了幕。”

看到这里，我不能不想起周治平的一句老歌，“所谓山明海誓，不过是年少无知。”

等到你们大学毕了业，感情几番波折，得偿所愿，终成正果。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多年以后，一觉醒来，发现爱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原来你们就像其他老夫老妻一样，是背对背睡的，他入眠时握着你足踝的手不知去向，他再也不会拥你入怀，不会亲你，甚至不会跟你道晚安，即使你穿着镂空蕾丝或是黄金甲，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他像个老公狮似的，自顾自，鼾声如雷。

不行了，还是不要？

那个多情美少年呢？那个骑白马的王子呢？你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你一直深爱并与之生活在一起的，不过是少年的亡灵，而他，就是亲手杀死那个少年的凶手。

他也不是没有失望的。

那个梦中的初恋呢？伊人何处？窈窕淑女，一旦失去腰线，瘦的人像蛙类，胖的又像米其林轮胎标识的橡皮人。最主要的，你为期好长一段时间的公司内人事斗争后，不再逞强地哭倒在他肩膀上。当他和你单独外出旅行时，你放下包就想起家中两个成年和未成年的孩子有没饭吃。

到底是他被时光冷落，还是你另有需要？

你不甘心爱情就这样如水泡一般幻灭。终于有一天，你离家出走，远赴两个人的异国他乡，投奔大学时代的前度刘郎。你把自己打扮得像女蜂王，他像对待新娘一般把你迎入宾馆客房，你们关起门来，尽享难得的耳鬓厮摩好时光，鸳梦重温，甚至以中年之躯尝试各种高难度动作。身体热起来，谁会看到脏内衣、肚腩腩、秃头、香港脚？真的，身体热起来，他只看到你的眼睛，你只看到他打心底满眼的笑。可是，再怎么欲死欲仙，活过来时，热情渐冷，你又在想，他的甜言蜜语是否说给过他的妻，他的柔情似水是否留给过别的女人？你明明躺在他怀里，却准确无误地叫出远在家中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丈夫！

很显然，“你愿意为我抛家弃子吗”比“你愿意嫁给我吗”更需要决心和执行力。

你短暂外出旅行般又回到家。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发展和结局，可是你跟孩子他爸，原来是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的婚姻男女。

不是说好了是初夏荷花吗？如何成了暮冬旷野来着？

朱天心经过反复的假设与论证，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辗转后，终于对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做了个总结：

“曾经接受他，接受他进入你的世界、你的生命、你的身体，他所及之处，因此全变成玫瑰色，一种樱花盛开在阳光下会齐齐汇聚成的渺茫迷离的杏仁香气。

你的人生得以亮起来……

如今玫瑰色樱花香散去，他松开眠梦中也牢牢握住你脚踝的手，说自己自由了，也放你自由。你对着灰茫茫的广大天地不知所措，哪也不想去，你真想问他，那你当初干嘛惹我？”

终归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