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好像有一部电影，叫什么“离婚后，就别来找我”，大概是彼此缘份已尽，反目成仇，做不成夫妻，朋友也免谈，所以绝情，发狠话。

    我离职时，则对同一战壕的盟友笑曰：“别后请各自珍重，有事一定要找我！”然后，挥挥衣袖，带走他们所有的祝福。

    当同事已成往事，我决定，做不了他们的领导，就做他们的朋友。所以临走时细细交待后事，罗罗嗦嗦，就差没请法律部现场公正，立下遗嘱，以便善后处理。

    到底是小孩子，也不管我是否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全当了真。还没离开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电话就尾随而至。以后，MSN、QQ齐发，中、英文混用，电脑一开，屏幕下方就不断闪现橙色警报，弄得我跟联通接线生似的，手忙脚乱。若是被新东家监控到了，足以判我兼职，并立即解雇而不给予任何经济补偿。

    其实也没什么事——自从我走后，一时未找到接替者，群龙无首，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经常只收到两个字：

    老大……

    发出求救信号的是Tony。我都可以想象省略号后面，必定是一张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半梦半醒地睁着大于男生平均尺寸的眼睛，眉峰陡峭起来纠结着，孩子般赌气似地突出唇线优美的嘴，故意微露可以上电视的编贝牙齿——平时，我还没接招，早有周边的女同事一拥而上，嘘寒问暖，知疼着热。如今，他成了HR部门的独苗，惟一的男丁，整天被鲜花包围着，再加上小伙子人长得比较帅呆了，跟《奋斗》中的文章似的，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据说，我走后，他学得更乖，投机取巧，炉火纯青。每每有求于人时，放低身段，千呼万唤：“Cathy——”，尾音拖得比闽南歌还长，说的比唱的好听，自然有人愿效丫环之劳。

    问他有何贵干，他发来三个字：

    想你了！

    我可没这个闲心跟他肉麻，只得回他：

    有事请讲，有屁请放。

    好不容易等到了新的老大——人还没报到，他们已向我打了小报告：台湾人，62年生，博士学历……就差没附生辰八字。新官上任，立刻点火，郑重警告他们：要是谁敢收人钱，给我当心！

    太老外了，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年头，用工荒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你就是到大街上拿现钞当传单发，都招揽不到人。还想招工收钱？那都是乾隆年间的事了。

    从此，他们与老大之间的隔阂，比台湾海峡还宽。叫他们开会，他们一言不发，叫他们做事，他们倒有话要说，我们以前的经理如何如何，把现任经理气得。他们白天敢怒不敢言，晚上排队轮流给我打电话，把我当知心大叔，控诉台湾人的不是。我心窃喜，却苦口婆心力劝他们尊上。跟领导作对，统统不想干了？

    没想到他们果真不想干了，问我这边是否要招人，求我把他们全部带走——别，我可担不起拐卖儿童的罪名，况且，这也不符合职业道德。

    经过多方外交斡旋，台湾领导愿意和解，结束冷战。他提出组建“烹饪帮”的兴趣小组，由大陆员工轮流坐庄做饭，他挨家挨户深入群众，在饭桌上解决问题。号召了半月，竟无人响应，他们对我说：“十块钱还要跟我们AA制！还是到你家做饭比较好。”那倒是，我家厨房属无人管制区，任他们胡作非为大闹天宫，反正最后都由我收拾残局。饭后，他们还可以横七竖八不顾形象倒在沙发上，公开讨论各自的恋爱ABCD——年轻人不需负责任的打情骂俏，全然不忌讳身旁有一个老人不宜。

    听说，他们集团总部最近从摩托罗拉挖来一个HR总监，有知识有文化还有气质，一举手一投足都尽现世界500强的风范。总监下基层访谈，他们却答非所问，一味细说前老大的丰功伟绩，替我做起广告，也不怕人家请方舟子来打假。总监不过是客套一下，希望能见我一面，他们立即擅做主张，订下约会的时间、地点、人物——有没搞错，要我请假？

    原来，他们贼心不死，还偷偷惦记着或许我还能重新回去工作。这般天真，端的可爱！

    他们好像觉得我只是请了个长假，从没离开过。他们有什么集体活动，必然把我列入成员名单，通知我周末去爬山。以我这种高龄，跟他们去翻山越岭攀岩走壁，他们可以轻装上阵，我恐怕得自备单架。晚上十点，我已困觉，他们却大呼小叫，要我赶到KTV会合。大家一见如故，又是没大没小——还是有年龄差别的。看他们照的相，千姿百态，各有神采，不禁暗暗庆幸自己的英明决策，这张老脸若凑上去，多影响景观，简直破坏人与自然。

    他们来了新同事，必定要介绍给我认识，让我过目。他们试用期满合格转正，涨了工资，也要请我吃饭庆功，现场鉴证。我一激动之下，那天中午就吃不下了，准备晚上大快朵颐。结果，等到八点他们还没到齐，差点没饿昏过去。一问，原来他们为躲过老大的盘问，分批出动，悄悄离厂。吃一餐饭还偷偷摸摸，莫非他们的领导是黑社会老大？

    别管他！大家纷纷举起酒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我还没明白过来，已被他们轮流猛灌，头晕晕的，心飘飘然。他们还在争辩我的酒不够满，差之毫厘，几欲动用游标卡尺测量。干杯后又说我酒杯里残存的酒还可以养鲸鱼——工作上要有这样的认真劲该多好！我只好含混回应：你们的酒杯里还能泊一条航空母舰呢！

    最后一杯，大家同饮。有人提议道：“饮了此杯，祝大家天天开心！”

    我笑着接过话：“除非发了神经！”

    要不然，怎么可能？工作与生活一样，有苦也有乐，这才构成真实的人生。

    第二天醒来，赶紧补发短信：

    “吃人家嘴软——感谢的话我也不会说，只能祝你们前程广阔似长安大街！能否日日深杯酒满不好说，至要紧的是能月月加薪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