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的一天快活
钱定平
我曾有个家在德、奥边境,邻居是附近月亮湖的湖群,还有阿尔卑斯山的余脉,兼得两国山川的浩大氤氲和蔚然秀气。屋子不很大,从后窗推开一条小溪,前门开出一片池塘,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白鸟日日来。欧洲初夏好风光,是悄悄来到的一片晴柔,也是万物复苏的一阵风流。就说傍晚吧,披着一肩夜色,携着四处蛙鸣,从敞开的窗口外,会扑进来一种小飞虫。小虫儿头角、身体、翅膀几乎同我江南的豆娘一样,不同的是全身作浅黄色,而不是翠青色。仔细一瞧,尾巴尖儿上还拖着三根长长的细胡须哩!小虫儿翅膀薄极了,故乡湖南马王堆里老太太的“素纱禅衣”一般,是让人无从感觉的一袭“暗物质”。可是,那翅膀一扑打起来,立刻就变成了浅蓝色的一抹微云,美妙绝伦。从窗口远远向池塘望过去,只见水面上罩着一片轻雾,一团朦胧。我于是信步朝那片水儿走去。
池塘那潭水辉映着湖边小径的路灯,波光粼粼。白天在湖上游弋的天鹅和野鸭都归巢了,水面是微微皱褶着的一团墨绿。水中央有一座小岛,长着一大丛乔木,树阴向水面投射下一块黑彩,一条条波光却又刺进暗影里,颤动成了或隐或现的图案。这时,温软朦胧中惟一鲜活着的,就是月光和灯影下的这些小飞虫了。先前我看到的一片轻雾、一团朦胧,原来就是万千小虫儿聚集在一起。小虫儿并不显摆单个飞行技巧,而是在一个 “场”的当中积极奋发地运动着。单个小虫儿毫不起眼儿,一大群就声势浩淼起来,给人一种整体气势上的壮美之感。
问一问邻人,说是小虫儿德文叫“一日蝇”(Eintagsfliege),也称“五月蝇”(Mayfly),恍然大悟,这就是我们古人经常提到的蜉蝣!蜉蝣是中国文人骚客心仪的对象。《诗经·曹风》就歌唱过:“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把蜉蝣羽翼的轻柔婉妙同女装衣裳联系起来了。《淮南子》更作科学上的比较描述:“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加了神来的一笔:“蜉,水虫也,……朝生暮死”,抓住了蜉蝣的生态特性。西洋人也早发现了蜉蝣夭寿,它的昆虫学学名ephemeron是亚里士多德给起的,直截了当就是“短促”。
蜉蝣的成虫很美,体态柔美,闲雅轻盈,犹如离魂倩女;四翅淡绿,翅脉纵横,好像身披轻纱;尾部有两三条细长的尾丝,有如长裙下拖着的飘带;翅膀停歇时不像蜻蜓四面扩张,而是收着的,恰似裙裾百褶,更添风致。蜉蝣在昆虫学里有自己单独的蜉蝣目,世界上约有二千一百种,我国也有两百多。这种昆虫说来非常古老,早在三亿二千万年前就已经在我小小环球出现了。蜉蝣一生经过卵、稚虫、亚成虫和成虫四个时期,不像通常昆虫有个蛹宝宝的阶段。在我家池塘边欢聚的其实只是雄成虫,那种飞行叫做“婚飞”,名实相符,大有人文味道。雄成虫一心一意婚飞时,雌成虫就在旁边观察,一旦瞅准对象,就飞进销魂阵中与雄成虫交配。雌成虫受精后把卵产在水里,卵发育成稚虫,在水中捱过暗淡雌伏的光阴。稚虫一旦变为成虫,飞向空中,几个小时就自然死亡了。成虫如此“周郎短命”,惟一的使命便是“婚飞”交配,繁衍后代。为了节约时间,造物主甚至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给,还索性把它们的嘴巴(口器)也给取消了。由此可见,大自然多么精确缜密,一点儿也不浪费设计!说“朝生暮死”,其实只是形容成虫春宵苦短。稚虫两侧和背部有适于水中呼吸的气管鳃,纤小微妙,精巧之极。稚虫能活几个月或几年之久,专吃高等植物和各种藻类,甚至还捕食水生的微小节肢动物,可见是个饕餮之徒。稚虫最后一次蜕去旧皮,长出四片翅膀,变为了体貌完备、须眉毕现的亚成虫,也就进入生命中那短促的华彩乐章。
万类霜天,皆有其道。蜉蝣虽小,科学界正在形成一股研究蜉蝣热,希望从中探索昆虫进化的奥秘……
以蜉蝣观蜉蝣,便会立刻觉得人生圆满。您看它们衣衫华美,生命也华美,就像它的翅膀和舞姿。生命是短暂了点儿,但是却也充足快活,没有生的大喜大悲;连饮食都舍弃了,因此也就不会感觉活得艰难困苦;一天的欢乐放纵,也就尽够了。所以,《淮南子》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有一篇安徒生童话,说的是大树和蜉蝣的一番对话。大树说自己可以活千百岁,你蜉蝣活一辈子简直就是一瞬间了。蜉蝣却说,自己的一天就等于快快活活的千万个一瞬间,只要活得快意,有什么长短之分?人最怕老去,蜉蝣却不怕,它连老的概念都没有,还会怕么?生命就在兴隆鼎盛、飘飘欲仙之后的第一时间,赫然而且嗑然地结束,倒也圆满地完成了宇宙间的根本。以蜉蝣观蜉蝣,便懂得蜉蝣的生命价值,就会觉得这种争分夺秒、渴饮今朝,也是一种活法,也就不会有酒醒梦回的感叹了。这倒也是一种境界,难怪,有位奥地利诗人要如此吟唱:“蜉蝣是何等生灵!从它可以学习,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怎能办完全部事情!”
但是,以我观蜉蝣,便会马上感觉人生遗恨。漫说古今中外,蜉蝣是文学关注的中心之一,从这种小虫汲取灵感的作品不计其数。《庄子》是很受蜉蝣感召的了,他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这句讽喻为世人万代传诵,也常让他们汗颜羞愧。《新约圣经·若望福音》里,耶稣基督从正面宣传虽死犹生的概念:“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才结出许多子粒来”,恰似解构了蜉蝣一生的积极色彩。这是蜉蝣哲理的正面,说明生死转化、繁衍进化的定规。可惜,人生的意义不尽这样,人类的忧伤也远不止此。淮南王本人并不沉湎片刻欢娱,而喜欢读书作文,他说“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大有反讽意味。有位德国文人赞颂歌德:“这就是诗人的痛苦了——不就是他这位百年伟人,用他蜉蝣般的急切来拥抱整个世界么?”讲得好极。
《诗经·曹风》据说讽刺的是当时的贵族,他们衣冠鲜亮,招摇过市,一掷千金,但不知还有天明好个秋。环顾左右,我们不也能发现蜉蝣贵人的影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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