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四次手,一个星期之后,指尖还有小龙虾的味道。
老黄说,小龙虾吃多了会有幻觉。
老黄住在提篮桥,和下海庙隔了一条街。他的屋子在石库门临街的二楼。隔壁是重庆鸡公煲,楼下是香辣蟹。夏天过了中午,他就坐在门口马路排档上吃啤酒,对着一个洗脸盆。洗脸盆里是小龙虾。
“你把眼睛眯起来。”那天喝完第二箱力波,他试着告诉我幻觉的事。
我把眼睛眯起来。
“你走进我那个门。”老黄是本地人,文革里生出来的,本地口音很重。
我走进他家那个门。
“上楼。”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脱下拖鞋,上楼。
梅雨天,湿布擦过的楼梯很胀,赤脚踩上去会轻轻地叫。像新弓拉在老弦上,热热的吱吱声。老黄父亲病退以后一直摆排档,卖肉丝炒面、双档、小馄饨。他在世的时候,每天都要擦地板,包括出街的这道楼梯。
楼梯间很暗,对面模模糊糊一团。我听到风,老华生铁叶子刮起来的声音。后弄堂里聋甏客堂间有一台华生,铸铁底座。每次看到他,都是一个姿势,佝着背,在排档上吃阳春面。没人晓得聋甏几岁。没人在这条街以外的什么地方看到过他。
我在暗头里站定,等幻觉来。听不到老黄的声音。地板的水分一点点干了,木纤维一根根从剥落的漆里跳起来,咬脚。
突然,下暴雨了。轰轰烈烈的声音冲进耳朵里,铺天盖地。
幻觉。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雨概率是7%。是别的声音,很多声音混在一起。是小龙虾下油镬,有汽泡的等外品玻璃杯碰在一起,刷碗的水泼在39摄氏度的柏油路面上,四十几岁的鳏夫和老板娘调笑,对面拆房子的民工唱“求求你给我个机会,不要再对爱说无所谓”,自行车、土方车、SUV的轮胎从满街的人和鱼鳞般的排档间扭着穿过去,还有弹词,在收音机里嗡嗡地唱。
我下楼,风大得人站不住。我停在门口,看着外面。
街上没有人,没有排档。大雨像瀑布倒下来。一团一团的一次性台布在地下跑。
老黄一个人坐在桌边,手盖着杯子。杯子里什么也没有。
我现在闻一闻,还是小龙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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