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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一长串的思维。黑格尔并指出这一长串思维的规则,他说,任何深入研究历史的人都会发现:每一种新思想通常都是以前人的旧思想为基础,而一旦有一种新思想被提出来,马上就会出现另外一种和它抵触的思想,于是这两种对立的思想间就会产生一种紧张状态,但这种紧张状态又会因为有人提出另外一种融合了两种思想长处的思想而消除。黑格尔把这个现象称为一种辩证过程。
举个例子,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讨论过原始物质与自然界变化的问题,后来伊利亚派的哲学家宣称事实上变化不可能发生。虽然他们能透过感官察觉到各种变化的发生,但他们仍然否认任何变化的存在。伊利亚派哲学家所提出的这种观点,就是黑格尔所称的“正题”。
可是根据黑格尔的法则,这样强烈的说法一被提出后,就一定会出现另外一种与它抵触的学说。黑格尔称此为“反题”或“否定”。而否定伊利亚派哲学的人就是赫拉克里特斯。他宣称“万事万物都是流动的”。这样一来,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思想流派之间就出现了一种紧张状态。但这种紧张状态后来被恩培窦可里斯消除了,因为他指出两种说法都各有正确之处,也各有错误之处。
恩培窦可里斯认为,伊利亚派哲学家指出没有什么事物会真正发生变化这点是对的,但他们错在认为我们不能依赖感官。赫拉克里特斯说我们可以依赖感官,这是正确的,但他说万事万物都是流动的,这点却是错误的。
因为世间的物质不只一种。流动的是物质的组合,而不是物质本身。恩培窦可里斯的观点折衷了两派的思想,这就是黑格尔所称的“否定的否定”。
黑格尔称这三个知识的阶段为“正”、“反”、“合”。举例来说,你可以称笛卡尔的理性主义为“正”,那么与他正好相反的休姆的经验主义就是“反”。但这两种思潮之间的矛盾或紧张状态后来被康德的“合”给消除了。康德同意理性主义者的部分论点,但也同意经验主义者的部分论点。可是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康德的“合”现在成了另外一个三段式发展的起点,因为一个“合”也会有另外一个新的“反”与它相抵触。
这一切将显得非常理论化,可是黑格尔并不认为这样的描述是把历史压缩为某种架构。他认为历史本身就展现了这种辩证模式。他并因此宣称他已经发现了理性发展(或“世界精神”透过历史进展)的若干法则。
不过黑格尔的辩证法不仅适用于历史而已。当我们讨论事情时,我们也是以辨证的方式来思考。我们会试着在别人所说的道理中找出缺失。黑格尔称此为“否定的思考”。可是当我们在一个道理中找到缺点时,我们也会把它的优点保存下来。
例如,当社会主义者和保守派人士一起坐下来讨论如何解决一个社会问题时,由于他们的思想形态互相矛盾,因此彼此间很快就会出现紧张状态。可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当中有一个绝对正确,而另外一个完全错误。可能他们两个都有一部分对,一部分错。在争辩过程中,双方论点中最佳的部分通常都会显现出来。
可是当我们正在讨论问题时,并不容易看出哪一方的说法比较合理。可以说,究竟谁是谁非,必须由历史来决定,可以站得住脚的就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能够留存下来的观点就是对的。反过来说也就是:对的才能留存下来。
例如,一百五十年前有很多人为妇女争取权益,但也有许多人激烈反对。今天我们阅读双方的论点时,并不难看出哪一方的意见比较“有道理”。但不要忘了我们这是后见之明。“事实证明”那些争取两性平等的人是对的。如果我们在书上读到自己的祖父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一定有很多人会觉得很难为情。
而黑格尔关于两性的观点在今天看来就没有什么道理,黑格尔说,男女之不同犹如植物与动物之不同,动物具有较多的男人性格,而植物则较具女人性格,因为女人的发展基本上是属于静态的,在本质上她是一个犹豫不决的感情体系。如果由女人来领导政府,则国家将有覆亡之虞,因为她们并不是依据整体的需求行动,而是随兴之所至而决定的。女人主要是透过生活(而非读书)吸收思想,藉此获得某种教育。相反的,男人为了在社会上争取一席之地,则必须勤练技能、苦心研读。
不过这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足以证明人们对于事情合理与否的观念一直都随着时间改变。它显示黑格尔也会受到当代观念的影响,我们也是。我们心周中很“理所当然”的看法也不一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在这点上,我们举不出什么例子来。因为我们所能举的例子都是一些已经开始在改变中的事物。举例来说,我们会说开车是很愚笨的行为,因为车辆会污染环境。但许多人已经想到这点了。可是历史将会证明那些被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物有很多是无法在历史上立足的。
黑格尔的时代有许多男人大放厥辞,声称女人不如男人,但事实上他们这种做法正加速了女权运动的发展。
他们提出了一个“正题”,为什么呢?因为妇女已经开始反抗了。否则如果大家的看法一致,就没有必要再发表意见了,而他们愈是高唱女人不如男人的论调,否定的力量也就变得更强。
可以说一种意见如果能受到激烈的反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反对者愈极端,他们所激发的反应也就愈强,有人说这是“谷子愈多,磨坊就磨得愈起劲”,从纯粹逻辑或哲学的观点来看,两个观念之间总是存在有一种辩证式的紧张关系,例如,如果我思考“存在”这个概念,我势必需要引进“不存在”这个相反的概念。你不可能思考自我的存在而不立即体悟自己不会永远存在的事实。然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紧张关系被“变化”这个观念消除了。因为如果某件事物正在变化的过程中,则它可以算是“存在”,也可以算是“不存在”。
因此黑格尔的“理性”有一种动态的逻辑。既然“事实”的特性就是会有相反的事物,因此要描述事实就必须同样描述与事实相反的事物。据说,丹麦核子物理学家波尔在他的前门上方挂了一个马蹄铁,说是为了带来好运气。可是这只是个迷信而已,而波尔却是个一点也不迷信的人。当有人问他是否真的相信这种事情时,他说,不,我不相信,但人家告诉我这样真的有效。
他的回答相当具有辩证意味,几乎可说是自相矛盾。波尔就像我们挪威的诗人文耶一样,是以模棱两可而出名。他有一次说:世间有两种真理。一种是表面的真理,与它相反的说法然是错误的。但另外一种则是深层的真理,与这样的真理相反的说法却是对的。
例如我说生命是短暂的,我想你会同意的,可是在另外一种场合,我可能会张开双臂说生命是漫长的。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没错。
最后我要举一个例子显示一种辩证的紧张关系如何能够导致一个自发性的行动,并因此造成突然的改变。假设有一个小女孩总是回答她妈妈说“是,妈”、“好的,妈”、“我听你的,妈”、“马上,妈”。过了一阵子,她的妈妈对女儿这种过度顺从的态度感到很恼火,于是她大吼:“请你不要再当一个这样的乖宝宝了!”而这女孩仍然回答说:“好了,妈。”也许你会忍不住发火给她一巴掌。可是如果那女孩回答说:“可是我想当一个小乖宝宝呀!”也许她的妈妈还是会打她一巴掌。
这种情况就是一个僵局。在这里,辩证式的紧张关系已经到了一种一定会发生某件事情的地步——比如打一巴掌。
整理自《苏菲的世界》([挪威]乔斯坦·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