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的精神世界是孤独的,更是高贵的。
漫天彻地白茫茫一片,惟有一个老翁在江边独钓。这个孤独的老翁就是柳宗元,柳宗元的世界中只有圣洁的白雪,容不下丝毫的尘渣。永州之水,理无封冻之冰,雪入水即融,银白世界中必然有一道弯弯的水流。可知“寒江雪”并非自然实景,而是柳宗元精心营构的精神境界——寥廓、孤独、冷寂、圣洁、高贵,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
冬去春来,这个孤独的钓翁也从银白世界进入青山绿水之中。依旧是独自一人,“汲清湘”之水,“燃楚竹”而炊,伴着“唉乃”渔歌,泛舟中流。这又是何等的孤高脱俗!
柳宗元的高贵大概和他的出身有关,河东柳氏,名门望族。柳宗元祖上几代皆为官宦,曾伯祖还做过初唐宰相,自己又在二十岁时高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大有重振大唐雄风之气魄。怎奈衰败的时代容不下丝毫的进取之心,一切的进步都必将被衰朽蹂躏。三十二岁的柳宗元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余生即在贬谪中度过,从永州司马到柳州刺史,直到死在柳州刺史任上。
政治的悲剧成就文学的辉煌,这似乎已经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标配。然而同中有异,大多数人都在挫折磨难中蜕变,而柳宗元却始终不变,一以贯之的是其高贵的灵魂以及高贵灵魂造就的特有的孤独。
不知是因孤独而少友,抑或是因少友而孤独,柳宗元的朋友极少。从现有资料来看,在那个名人喷涌的时代,柳宗元的朋友圈中只看到刘禹锡和韩愈的身影,几乎与之同龄的白居易、元稹则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迹。韩柳并称,也仅是散文创作见解相同而已,政治上则志趣乖离。柳宗元死后,在刘禹锡的恳请之下,韩愈才写了那篇被誉为“古今墓志第一”的《柳子厚墓志铭》,以全韩柳文友之佳话。
柳宗元一生的知己、也是惟一的朋友仅刘禹锡而已。刘柳二人年龄相差一岁,同年考中进士,同朝为官,一同参加革新,一同被贬为远州司马,十年后一同被召回,不到一个月又再次一同被贬为远州刺史。再次被贬的导火索是刘禹锡写诗嘲讽权贵,因此刘禹锡被贬到环境极差的播州。柳宗元念及刘母高龄,尚得与儿子远涉吃苦,就提出用自己的柳州与刘禹锡的播州调换,朝廷得知情况后改任刘禹锡为条件稍好的连州。韩愈为此大赞柳宗元“士穷乃见节义”,借机嘲讽世俗“平居”“酒食”之交。
刘柳两家患难与共,相携离京南迁,来到衡阳分手之际,柳宗元作诗相赠:“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刘禹锡深情和答:“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然而品性孤高的柳宗元没有能活到和好友为邻耦耕的那一天,四年之后死在了柳州刺史任上,年仅四十六岁。柳宗元是中唐黄金一代诗人中年寿最少者,天命乎!性格乎!性格豪爽的刘禹锡熬过了寒冬,又豪爽了二十三年,年过古稀,才追随好友到地下为伴。
每念及此,我常为柳宗元的短命而叹惋。同样的经历,同样的命运,柳宗元为什么就不能像老友刘禹锡那样活得洒脱一些呢?刘禹锡视秋日胜春朝,柳宗元的寒冬却是那样的漫长多雪。柳宗元如果能在病树前头看见万木逢春,又怎能在银白世界中独钓寒江呢!世界上只有一个寒江独钓翁,只有一个柳宗元,这个独一无二的柳宗元赋予永州和柳州独一无二的人文韵味。这一切岂能以寿命修短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