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的另类价值


从小学到中学,跟着语文老师学习古文,古代的好文章似乎都出自谪人迁客之手。人不平则鸣,于是发愤著书,精神苦闷、真情实感、至理哲思油然发诸笔端;而志得意满者往往驰骋功名,美人歌舞,偶有佳作,也多流于庸俗肤浅。
“离骚”之“离”,罹也,意为遭遇忧愁。屈原正是遭遇了罢黜贬谪,才发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声不平之鸣。百年之后,贾谊来了,吊屈原,伤自己。屈原和贾谊开启了迁客骚人探寻人生真谛的精神之旅——那就是穷则独善其身,以求达则兼济天下。司马迁在《史记》中把屈贾二人合为一传,意义深远。
魏晋风流,崇尚自由:有如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有如陶渊明不为俸禄折腰、自我归隐者;就算生来富贵如王羲之、谢灵运者,也放浪形骸,不受世俗羁绊。这些人虽未贬谪,却也都是无处施展理想抱负的失意之人。
元朝废除科举,明清科举选拔奴才,真正的人才很难跻身上流,失意之人不得已另辟蹊径,进入戏曲小说中书写人性风流。
唐宋文人最得意,无须门第裙带,单凭一己才学就可能跃过龙门,出将入相。唐宋文人也最失意,言必忧国忧民,兼济天下,单凭一股子热情就跃马冲锋,难免马失前蹄,摔了跟头。我们所熟悉的唐宋文人几乎都是在贬谪中成就了不朽:柳宗元独钓寒江,韩退之雪拥蓝关,白居易琵琶行,范仲淹岳阳楼,欧阳修醉翁亭,苏东坡赤壁赋。一部中国文学史,多是贬谪失意人。
林则徐因虎门销烟被贬新疆,意识到西北边疆的重重危机。然而当时的清政府正为了海疆焦头烂额,哪里能顾得上大后方呢?怎么办!自己有生之年怕是无能为力了。在去世的前一年,林则徐才将自己搜集到的有关西北边疆的资料和殷切期许托付给一个慕名已久的陌生后辈,这个年轻的陌生人正是当时正落第居家的左宗棠。这才有二十多年后左宗棠抬棺入疆的壮举,保全了领土,捍卫了主权。苟利国家,何言贬谪失意!
让高居庙堂的部级干部屈身于边远蛮荒之地,贬谪显然是一种严厉的惩罚,确切地说是一种降职使用的惩戒,以惩罚之名行警戒之实,旨在促使贬谪对象韬光养晦,反思进取。贬谪之人一旦东山再起,往往大有作为,造福一方,功在当代,遗爱后世;当然不乏徇私报复者,此亦本性使然,不必求全责备。
今日之公仆再无贬谪的福利,要么官运亨通,一路高升;要么丢官受审,锒铛入狱。得意时道貌岸然,白璧无瑕;失意时通体尽黑,一无是处。明升暗降似有贬谪之意,却无底层磨炼之实,基本被打入冷宫,再无出头之日。
贬谪的本意不差,但是在古代官场几乎被别有用心者借来作为党同伐异的工具,不经意间却也成就了不可估量的价值。从人之一生到人类社会,是福是祸,是利是弊,哪里能轻易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