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们太善于说谎


尼采:诗人们太善于说谎。
“野渡无人舟自横”是中唐诗人韦应物被贬滁州时写《滁州西涧》中的名句。三百年后欧阳修也被贬到滁州,为缅怀前辈而实地考察,发现滁州城西全是山,根本没有什么河涧,城北倒是有一小溪,溪水也浅而无法载舟,更不可能任“舟自横”,于是笑韦应物为求佳句而胡编乱写。欧阳修刚笑罢韦应物,自己在《醉翁亭记》中开篇就写“环滁皆山也”,他难道不知道滁州仅仅西边有山吗?于是清人何绍基又写诗揶揄欧阳修:“如何陵谷多迁变,今日环滁竟少山。”此一文学界之连环公案说明说谎是诗人们的通病。
其实这本无可厚非,因为夸张虚构本就是艺术创作的重要修饰手法。比如李白的“三百杯”“三千尺”“三千丈”“四万八千丈”等,其实我们的诗仙酒量并不怎么样,头发也没那么长,庐山瀑布、天台山、天姥山等更是小得矮得不值一提,而我们并没有为此抨击李白大放厥词,反倒致以赞叹钦佩,因为李白的狂妄豪放奏响了盛唐的最强音,也象征着中华民族的辉煌高度。
然而有些谎言我以为还是不能随便入诗,尤其涉及真人真事,莫要说违背史实混淆视听,对当事人也是极大的不尊重。比如吴伟业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一者吴三桂引清军入关绝不是为了陈圆圆,而是欲借清军之手剿灭农民军,因为那时的天下大半还在大明手中,李自成只是攻入北京,占了北方极少的州县,如果南方的明军能联合北上,恢复大明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已不是吴三桂所能掌控得了了;二者又让一个无辜女子背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陈圆圆沦落风尘已是人生之大不幸,再让她为一帮祸国殃民之昏君乱臣埋单。吴伟业作为明朝的官员,后来又做了清朝的官,此等投降变节似乎不比妓女失贞高尚多少吧!
杜牧的诗才灵感大多来自女人,他的名篇佳句几乎离不开女人,和后代的柳永一样,可以说是女人成就了他们的诗名。然而杜牧写诗却有对不起女人的地方,比如他的名篇《过华清宫》就坐实了杨贵妃吃荔枝的恶名。荔枝作为贡品始于汉代,盛于唐宋,终于明清。杨贵妃就算丰满肠肥,又能吃多少荔枝?其实远道而来的荔枝大多解了宫里太监们的馋,以高力士为代表的唐代太监大多来自岭南,他们对家乡的特产自然垂涎不已。程寅恪先生考证,唐代荔枝之祸主因实际在于太监。再者唐朝皇帝冬天才到骊山泡温泉,夏熟的荔枝怎么可能送到华清宫呢?由此可以推知白居易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是撒谎,李隆基和杨玉环不可能在大夏天跑到华清宫的长生殿里大发比翼连理之爱情盟誓。
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更善于说谎,他的名篇《离思》抒写了对亡妻韦丛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刻骨铭心的思念。其实元稹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流氓加才子式的花心男人,前有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后有和薛涛惺惺相惜。殊不知一千年来赚足了痴情男女泪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竟然是谎言。如若韦丛地下有知,听到夫君吟诵“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又作何感想。无独有偶,宋朝有个李廷彦,向上司献诗邀宠,上司看到“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时恻然抚慰下属:不曾想你家竟凶祸如此。李廷彦回道:实无此事,只是为了诗句工整罢了。此二人愧对亲人,自欺欺人,有损人格。
再回到杜牧的女人诗句中,“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曲解曹操父子之高雅闲适,玩大变活人之把戏,将《铜雀台赋》中的两座桥变为大乔、小乔两个美女,再经《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之巧舌演绎,这个美丽的谎言进一步深入人心,曹操发动赤壁之战竟然是为了两个女人。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的杜牧以己之好色之心度一代枭雄曹操胸怀天下之腹,实为滑古今之大稽也。我们不可以指责罗贯中,因为小说本就可以虚构,《三国演义》“毒害”之深,恰恰说明了艺术撒谎之魅力。
我以为写诗还是要向杜甫学习,杜诗中尽管也有夸大之处,但有关人物事件的诗句基本符合事实,“诗圣”“诗史”之名绝非浪得。
诗是文学,也是历史,必当有艺术之美,亦不可失世事之实,此为吾之诗论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