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至性的声音


“一字千金”“五言之冠冕”是前人对《古诗十九首》的评价。一直以来,我也不太明白这十九首诗何以得冠冕,何以价千金。如果说传世经典都是无价之宝,不止千金,那么读唐人之五言(绝句和律诗)后,总感觉这“冠冕”言过其实。也许是阅历和人生之积淀渐深,再读“古诗”,始知“十九首”实为世间第一至情至性之作。
《古诗十九首》全是游子题材,其中抒情主人公是思妇的占到了半数。思妇者,思游子之妇也。通过写思妇来写游子,情节更婉转引人,情感更缠绵细腻。“十九首”中的思妇没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更没有三从四德、纲常节烈,有的是盈盈之美、梦中合欢、以胶投漆,当然更多的是思君人老、愁多夜长、空床独守。闺中的思妇用她们那纤纤素手,把爱的丝线织成了“合欢被”,一针一线,一颦一笑,都那么真切感人,就算心中的游子早已客死他乡,或另有他欢。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道凄美的风景,试想,代言的无名文人们是以怎样的才情深爱着这个悲情的群体。
“十九首”中的游子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但一定都是汉末的宦游人。学有所成就当纵横天下,此方为好男儿伟丈夫。然而,察举制折断了那个时代文人们骄傲的翅膀,宦官专权、党锢之祸、公开卖官等社会乱象又考验着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于是感伤、忧虑、矛盾、苦闷、失意、绝望的情绪蔓延,一个个有志之士沦为落魄文人。落魄文人心中不平,不平则鸣,吟诵出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看似消极,实则是壮志难酬理想破灭之后的真情流露。后代的批评只能证明伪善者容不得真性情,自己戴上了枷锁,就容不得别人自由快乐,一定要把这个枷锁也套在快乐者的头上。羡慕而却步,言不由衷,所有的伪善都是变态。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人生太短暂了,理当畅饮美酒,尽情欢乐,何必拘谨而有所顾虑呢?如果白昼不够的话,何不秉烛夜游?那些“惜费”的蠢货为子孙后代守财,只能养一帮废物,而且还要被自己的废物后代嗤笑。“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狂人李白就是从汉末的落魄文人中走来,走到了辉煌的盛唐。生于积极进取的盛唐尚且如此,陷身于汉末沼泽的文人们又当如何奋起呢?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行乐是真性情,没有错,关键是行什么乐。整日里吃喝嫖赌,那只能是世俗小人,天真的混蛋,必然不会留下传诵千古的声音。君子之乐必定雅致非凡、风采卓然,寄情山水,饮酒赋诗,优哉游哉。庞德公、司马徽、焦光、管宁......汉末是一个隐士风行的时代,感染了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开启了魏晋风流。中国的知识分子正是吟唱着《古诗十九首》走向独立,成为中华民族的脊梁,这些“惊心动魄”(钟嵘评价语)的文字,就是那些无名的隐士留下的时代最强音。
“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有些游子依然执着于功名,孜孜以求;有些游子被捷足先登的同门遗弃,痛惜知音难觅;有些游子悲观失望,倦怠思归:一个时代最普遍最真实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价值。
我们应该感谢萧统,正是这位南梁的皇族子弟,从汉末众多的无名文人诗中精选出这十九首游子诗,再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情感世界,其功仅次于孔子整理《诗经》。刘勰在作出“五言之冠冕”的评价时,“海内存知己”“欲穷千里目”等唐人五言还没有出现,明人陆时雍“风之余”“诗之母”的评价还是中肯的。单就性情而言,“十九首”已成绝唱,唐宋诗人们已不可避免地被套上了枷锁,吟诵着各自时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