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八）

一九六零年，奶奶在老家大伯的护送下来到我家，奶奶在我家住了半年，那时我已经五岁，有了很清晰的记忆，那也是我对奶奶的唯一接触和了解。

奶奶的三寸金莲缠的非常标准小巧，奶奶的思想非常传统守旧。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的大弟弟已经四岁，奶奶的心中只有这个孙子，外婆尽量把一切好吃的留给奶奶，奶奶比外婆年龄大的多，又是小脚，封建思想又十分严重，所以外婆把奶奶当作婆婆敬。奶奶把那些好吃的悄悄藏起来等我和弟弟从幼儿园回来了，拿给弟弟吃，从来就是弟弟吃，我眼巴巴地站一边看，我只比弟弟大一岁，我当然也很想吃，我心里不平就哭，但是奶奶从来就是鄙视地看着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孙子把那些她省下来的偷偷藏起来的好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有的时候母亲会带回来一些吃的东西，她总是把我们几个孩子叫到一起，母亲每人一把平均地分，母亲的手很小，那时我真想让母亲的手大一些，但是大家都是母亲那小小的手抓的一把，谁也不会多一些，奶奶总是愤愤不平地瞪着母亲，嘴里嘟噜着她的不满，奶奶抱怨为什么母亲把这些好吃的平均分给了所有的孩子，奶奶认为这些应该全是她孙子的，这些我记忆至今深刻。

在奶奶洗脚的时候是不允许外人进她房间的，奶奶洗她那三寸金莲需要很长时间，就是我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奶奶洗脚的时候进了她的房间也会使奶奶非常生气地斥责我不懂规矩。但是，我能有幸近距离地观察那缠过的、畸形的、曾被多少人赞扬多少人追求同时也被多少人鄙视的闻名中外的中国封建社会妇女的小脚，还真的只是奶奶那双精美绝伦的畸形小脚。那是一个锐角三角形的脚，四个脚指头象苍龙盘柱那样绕着大拇脚指头，真的玲珑可爱，这样的脚曾经放在比一个女人的外貌长相更重要的地位上。奶奶走路外八字的两脚尖成大约70度，姗姗袅袅，风摆杨柳。我想，现在那些直径只有一个厘米高度超过十个厘米的鞋子被现代的窈窕淑女们穿着婀娜多姿地走着猫步，其效果也只能和奶奶们的三寸金莲相媲美。记忆中奶奶走路被母亲小心地搀扶着，父亲远远地在前面走两步等三步的，奶奶极度不满地抱怨儿子不过来搀扶她。

奶奶很骄傲他的儿子走出大山当了官，那时父亲已经是一县之长，相当于七品父母官了。奶奶以为自己应该是老太太了。奶奶精通很多戏文，这也是奶奶了解历史和做人原则的唯一渠道，奶奶认为既然自己儿子打了天下坐了天下当了官，自己跟着儿子就应该成了老太太，自然要享受老太太的待遇，这个待遇不仅要在母亲那里体现出来，还要在很多有关人员那里体现，那时父亲配备的有通讯员，帮助父亲工作当然也给父亲打扫房间整理文件什么的，那在我们看来就是父亲的同事，我们都是恭恭敬敬地叫叔叔的。可是奶奶到了父亲那里就端着架子称大，弄的母亲总是毕恭毕敬地跟着。

奶奶在我家住了半年，当了半年老太太之后，老家的三婶婶生儿子，奶奶挂念老家的孙子，那时正是国家困难期间，到处都在饿肚子。知道老家条件更差，百般哄劝奶奶不要回去，但是奶奶铁了心要回去，日夜思念老家那个没见面的孙子，最后老家的大伯只好来把奶奶接了回去，那时三叔和父亲因为工作太忙都没有时间接送奶奶。

奶奶在我家住的这半年，是我们和奶奶唯一的一段生活经历，也是奶奶唯一的一次走出大山，奶奶终于看到了她的儿子当了官，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和贤惠的儿媳妇，奶奶放心地去了，奶奶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没想到那次奶奶回去竟然和我们成了永诀。

奶奶回到家乡之后很快因为吃不饱饭身体每况愈下，毕竟年事已高，终于在第二年病逝，临终的时候父亲因为工作忙也没能回去，不过奶奶终于如愿看到她两地的儿子和孙子，已经走得没有缺憾。

八四年我和父亲一起回了老家，兰姐带着我和父亲来到奶奶坟前，我非常震惊地看着父亲跪在了奶奶墓前！在我的心中，父亲从来是高大魁梧的，父亲不会也不可能弯下自己的身躯，在父亲跪在奶奶坟前的那一刻，我一生中第一次学会了下跪，我知道父亲对奶奶的歉疚都在这一跪中了，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