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曼妙情婉媚，
　　郁勃雄健气纵横。
　　夜读稼轩多慨叹，
　　英雄红颜本命同。

　　说辛弃疾是位英雄，这就意味着他并非一介武夫，而是一位性情中人。夜里读稼轩词，实在难以令人沉静，时而欲拍案绝叫，时而欲抚髀大哭，时而欲夺门急走，时而欲裂卷长啸。一位英气纵贯，侠义干云的豪杰，竟然写出如此令人叫绝的词作，诗人所面对的现实是多么的无奈，多么黑暗，多么郁闷，也就可想而知了。在一个开明透朗的时代里，再多愁善感的诗人也不会有如此慨叹的。一个秋日的黄昏，稼轩登上建康赏心亭，极目天水，清秋无际，满腔仇恨，横压灵府，也涂遍远山近水。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写英雄失路犹似阮籍穷途，直欲令人恨杀千古！但见其人肺腑如清秋之水，一片澄澈，捧读令人锥心。流年匆匆，只无人赏，直欲令人大哭大叫而不得者，又岂不闷杀千古也！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此夕此景，幽人独语，还要一逞辩才，强担独醒之苦，岂知愈辩愈讷，愈走愈闷，最后逼出一句：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真是难杀英雄！此语一下，真似裂竹，红巾翠袖何许人也？秦楼楚馆之妓女也，请什么人哪怕唤来一位妓女为我擦拭擦拭这英雄泪呢？项王兵困垓下，尚可对美人虞姬一叹：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锥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而辛弃疾大约只有借酒消愁了！

　　长安故人问我，道寻常泥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酒后尚能如此娴雅，只恐要非本色了。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这也不是真话了，且莫信也。非是没有功夫发愁，只是发愁的功夫太多太多了，醉里的欢笑，岂是本心的流露？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真是醉了！然而确实只有醒着的人才能如此行动，如此言语。通篇全是醉语，又通篇全是醒语。人之醉醒岂有别乎？醒亦醉，醉亦醒，醒之与醉，皆是他人所见，岂作者本然乎？鲁迅《墓碣文》尝云：“……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是昨夜醉倒松边者为辛弃疾？还是今朝始疑古人书者为辛弃疾？我们确乎恍然，虽稼轩本人亦未能知也：

　　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露冷风高，松梢桂子，醉了还醒却。北窗高卧，莫教啼鸟惊着。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才是真的心事呀！高蹈的逸士看了未免要露出一丝玄秘的微笑，告诉我们：千古事云飞烟灭，都付笑语。然而英雄终归是英雄，没有他们何以有历史的前行，又何以有渔樵的谈资呢。

　　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太上立德，这是圣人的事。其次立功，这是英雄的事。你可以说英雄未免太贱，总期帮忙以求垂名。不管人家需不需要，愿不愿意你来帮忙。然而英雄的悲剧也即如此，此又其所以别于草莽者。无数英雄重演着这一出出大同小异的悲剧，不知是人类太过健忘，还是历史太多滑稽。直至灵台的府第幻作蒹葭苍苍的秋景，不得已，英雄才去立言著书，一发不平之鸣。只欲心胸豁朗，何管本色别格：

　　甚矣我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纯然太白笔法，纯然太白胸臆。非至情至真之人不能作此语。一派妩媚婉转之态，然而端庄典雅，似经无数沧海桑田而犹貌若处子麻姑者。可知稼轩之豪亦婉也。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全然真气所化，全然奇气所凝。非是渊明千载知音能作此语耶！冥冥想来，舒舒漫步，有格有情，有气有韵，非是天仙化人岂能有此语耶！可知稼轩虽婉亦豪也。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漫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一派狂情浪态，有似太白，但更沉雄郁勃。自己要止酒，却引经据典把酒杯教训一番：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哪里是词呀，这就是一篇散文嘛。可这分明又是词，非文也！词即诗也。这非诗非文，又诗又文的东西，就是赋！一篇恨赋！噫！稼轩真天人也，其浪漫如许。奇哉，奇哉，然而更奇异者，稼轩词中竟有现代诗：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  独宿博山王氏庵）

　　我所以说这首诗有现代诗的风味，在辛词中独秀一枝，是因为其上片物色非是一般诗词的典雅，而是以丑恶为美。且看饥鼠绕床趋走，肆无忌惮，蝙蝠环灯翻飞，上下舞蹈，不止令人心悸，也还让人厌恶。劲风急雨逼于屋宇，兼有破纸自语窗间。试想，老来病酒的英雄，独宿于这山间草庵，于此秋霄夜半醒来，心中当是何中况味？且不问其所梦里为何，只此夕此景，直欲令人痛心碎泣，疼杀英雄也！试将此词比之花间诸作，真犹天壤！其丑恶之物色倒是与许多现代诗情味相近，是以余谓此作可称中国词中之恶之花也！
　　而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称颂的稼轩中秋送月词又是奇中之奇：“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此又是词人想象之曼妙者。
　　把春波酿酒，与清愁相约。飞燕来时，遇得归春。真正性情中人语，非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也。英雄老来，壮气消磨，未免心灰意懒。说起话来自然趋于平淡、清疏：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这约是诗人晚年生活与心境的表白了。一个社会，一个民族，能把这样一位英气豪纵，醒着醉着，梦着觉着都要骑着的卢马补天的豪杰，最终变成一位“宜醉宜游宜睡、管竹管山管水”的逸士，一块山涧水畔竹旁的闲石，真可以说是神奇了！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丑奴儿"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如此娴静优雅，对辛弃疾来说，真是难得。胡适先生评辛词曾说：“词的性质和弊病都和苏轼、黄庭坚一派的诗相同：好处在说话的口气，坏处在掉书袋。”那么看这篇作品，似乎便只有好处了，没有掉书袋，全然只是悠闲的说话。描摹风景，畅舒幽怀，娓娓之声，似觉在耳。胡适先生又说：“辛弃疾少年时代一定受了他那位同乡女名士（李清照）的许多影响。”此确是有见地的。唯其所云许多在博山所作的白话词“当是他少年时代未到江南以前的作品”，此博山在今山东。似恐不确。胡适先生定是未有深察词旨。即此首《丑奴儿"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便深有寄托，却以淡语出之，断非少年之作。想辛弃疾生性豪爽，有燕赵义侠之风，青年时代，助耿京发难山东，归南宋，纵论南北形势。又斩僧端义，擒张安国，创飞虎营种种事迹，都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想此时之稼轩岂是此等平淡清疏之词所能缚住者。又其《江神子  博山道中》有：“白发苍颜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的句子，更明显的说博山之作多为老来之作。辛弃疾四十余岁时被罢官闲居信州（今广西上饶市）在博山寺旁筑“稼轩书屋”故时常往来于博山道上。《一统志》说：博山在广丰县安南三十余里，南临溪流，远望如庐山之香炉峰。
　　学人有些考据癖总是难免的。即如辛弃疾这样的军人居然也落下掉书袋瑕疵。这样都是没有遇到知音的缘故啊。大约在他的胸中只是一股纵横天地的豪气，郁勃而又雄健，忽而发为歌诗，或作豪壮语，或作愤激语，或作妩媚语，或作幽默语。再加上他灵异曼妙的想象，使其作品有时放纵，有时细密，有时闲澹，有时热情，或写缠绵之情，或写山水之乐，或写饮酒之趣，或写报国之思，无非心头口头忽然之一声，不事雕琢，天然纵放。将平时所学，一寓于词。只为快意自由，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至于好处、坏处、豪放、婉约、本色、别格那都是读者评者心中才有的东西。写者许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http://www.blogcn.com   2005-12-28 17:10:56   作者：dayutianc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