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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印痕的残留
(2007-02-10 23:06:53)| 分类： 路上风月 |
相较于亲历者的牢狱煎熬，以及此后的余生追忆，则未免过于轻浮，也过于残忍。事实上，在近乎白描的字里行间，我看到的，分明是作者试图捂严实了的几道伤口。
2000年5月，5名大陆航海者，带着从海上看中国、企盼海峡两岸和平统一的纯真愿望，从厦门港和平码头起锚，驾驶一条仅8米长的运动帆船扬帆出海了。谁也没有料到，这次按原计划仅8天的短暂之旅，就此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参加者各自的人生航线。
5位航海者随后经历了长达3个月的审讯、248天的囚禁，他们完全丧失了自由，丧失了作为人的起码尊严。是什么支撑着他们承受这一切？在海峡对岸248天的牢狱生涯里，他们看到什么？承受着什么？
“吼声继续在头顶上炸开：‘快！快脱！’当着一屋子人，当着一张张令人憎恶的嘴脸，我们五个一丝不挂的站在墙边明晃晃的灯光下……”
“我们的个人物品被全部没收，海水和汗水浸过的衣服都塞进袋子里。每人领到一个小纸盒，里面放着一截无柄的牙刷（以免被磨成利器）、一条黄毛巾、一块肥皂、一卷手纸、一小盒牙粉，这就是此后在这里的全部财产。……自此我们完全与外界隔绝。”
“共12个铺位的双层光板铺占据了这间囚室的大部分空间，‘窗户’是一块大铁板上打了一些洞，我站在床板上看到窗外还有铁栏杆和铁丝网，远处有点点灯光。我颓然坐下，无奈地想抓一抓头发，但只摸到了光头。”
循着信马由缰的记忆轨道，张力在《直航台海--我在台湾牢狱248天》将这一切娓娓道来。大悲大难后，或许收获了心静似水，才有了这本书。
和平年代里，却莫名陷入了深牢大狱。248天，在一条生命中，也许仅仅是匆匆的几步，但一段离奇，倘若化入具体某一人的有生，这些以往，注定在其内心烙下印痕。而他的外在，就难道没有那些印痕的残留么？不是的。——起码，我这样看张力。
2001年8月——这时候，距张力挣脱囚笼重新踏上北京土地的那一刻，仅仅半年。在中华环保世纪行保护长江生命河采访团，我结识了其时以某报记者部主任身份参与活动的张力。他不属于那种“自来熟”的人，很少跟大伙主动凑近乎。40天行程，更多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地坐在车的最后一排，守着他心爱的照相机，一路无话。
沿金沙江北上，穿滇西、川、甘、陕、青，在海拔5000米的青藏公路，即便是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张力的激动似乎也带着一股子无形的压抑，至多，他一连串更忙乎的拍摄动作，会暴露出在那一霎间他的情绪波动。5000米海拔，让很多大男人顶不住了。张力的难受也是写在脸上的，但他依旧隐忍，脸色发青紧闭双唇——他似乎不愿意让外人洞悉他的内心。
那时候，没人把这个内向甚至有些孤僻的张力，和他刚刚醒来的那段恶梦遭遇，联系在一起。没多少人了解他的这段过去。
一次卡拉OK，有人唱《在水一方》，张力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神情显出一丝微妙。此后一起玩，他总是固执地点《在水一方》。那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提讯的时候，总要经过楼下大厅，一度那里曾经挂了许多幅邓丽君的水墨画像和她唱的歌词。关于邓丽君的歌，我还有过一段特殊的记忆--1978年底，我正在豫西的山沟里当兵……忽然，旁边的平房里飘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准确说，是从未听过的柔美歌声：‘绿草苍苍白雾茫茫……’……人间的事就是这么古怪，当我真的踏上曾经神往的祖国宝岛台湾，当昔日崇拜的邓丽君的大幅画像就立在眼前，我却不能去细看一样，押解我的那个留板寸头的狱警故意掐住我的后颈，让我根本抬不起头来。”
在长江源，作为张力的一个小友，我有幸读到储存在他电脑里的几个章节，关于这段苦难的回忆。张力外表的缄默和隐忍，也似乎有了答案。随后，我们回到车流滚滚的京城，消失在各自的忙碌中。在一些随意攀谈的电话里，我知道，这个人又走了很多地方，楼兰、图们江、中缅边境金三角、西沙永兴岛……在行踪不定的两年里，每每通电话，彼此没法从心头上放下的，始终是这段台海往事。我知道张力自己也清楚，如果不卸下这些心灵负累，他将无法走得更远——尽管他不作声，尽管在诸多凡俗琐事中他又走了一年。终于，为了“尽快忘掉这一切”，为了“腾出我的‘内存’，好让我再一次地轻装上路”，那些活生生的人与事，化作了纸介记录。
张力自己说，作为航海者之一，此行不幸；但作为一名新闻记者，自己是“有幸的”，有机会看到了黑慕后面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亲历了许多被关押在台湾的“大陆客”的真实处境。这种特殊的经历和感受，犹如一次绝妙的“卧底”采访。
但在我看来，这是张力以其一贯的低调故作出来的轻松。自然，此刻手捧散发墨香的图书，泯一口浓茶随意翻开书一目十行的浏览者，如我，“有幸的”同样是撇撇嘴就崩出来的3个字，然而，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的局外人说词，相较于亲历者的牢狱煎熬，以及此后的余生追忆，则未免过于轻浮，也过于残忍。事实上，在近乎白描的字里行间，我看到的，分明是作者试图捂严实了的几道伤口。
（2003－10－29）【《直航台海--我在台湾牢狱248天》张力著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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