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家”的女人
——追记原河南省登封市公安局局长任长霞(下)
夜里11点,卫春晓打电话给又20天没见面的妻子长霞,“我是春晓。”电话那头,长霞低声迅速地说“我正开会呢!”,卫春晓像惯常那样回了句“啊,那好吧”,赶紧挂断电话。
卫春晓没有想到,那是他和长霞最后一次通话。“我正开会”,成了长霞留给他的遗言。
这天,是4月11日。3天后的深夜,长霞走了。
卫春晓跟长霞打电话,是想商量一件事:郑州局分的那套房子,空了3年,该拾掇一下,搬进去住了。卫春晓要问长霞的,就一句:房子钥匙在哪儿?
但这话,再不会有答案。
很多人不知道,任长霞在郑州的家,到现在还是租来的房。郑州市局不是没给长霞分房,120多平米,不小。可长霞自到登封这3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两口子偶尔通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挂。从来没捞着时间,坐下来好好商量房子装修的事。
“自从她当上队长、局长,温柔少了。以前,她不是这样。”卫春晓说。
年轻时,卫春晓和长霞的合影不少。其中一张在公园里拍的,娇小的长霞一脸笑靥,正往老公嘴里塞糖吃。
刚结婚那几年,家里洗衣做饭搞卫生,长霞全包。她做饭,是家里公认的又快又好。
长霞脾气倔,两口子少不了为点琐事就吵架,长霞总是边跳着脚吵,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可给她来点软话,不一会儿,小两口便恩爱如初。
“她是那种在外面风风火火、回到家里小鸟依人的女人。”但是,这样一个曾经温顺贤良的妻子,慢慢成了一个“不爱回家的女人”。
自从长霞当上技侦支队队长,家人的日子越发不安生。
那时,率队打黑的长霞,连破数案,成了黑势力的眼中钉。为恐吓长霞,黑帮团伙绑架了长霞的小叔子。虽然,后来阴谋未逞,但家人的日子开始过得提心吊胆。
有一回,有人敲长霞家的门,当时卫春晓一个人在家,隔着大门怎么问,外面的人也不答话。趴在门上“猫眼”往外一看,外面两个人脸相凶巴巴。卫春晓的心一下揪紧了,他赶紧从窗户爬了出去,逃到邻居家。紧接着叫来几个人上楼一问,原来是两个哑巴来搞推销。
没来登封时,人和家都在郑州,可是,十几天能见长霞进趟家门就算不错。有时,长霞来电话说要回来,想吃老公做的饭。卫春晓赶紧做了她最喜欢的蒸槐花、粥等。可紧接着一个电话来了,“有事,回不了!”就算她人回到了家,待不到半天,她的电话就没完没了。
丈夫委屈,“我其实就图她一句贴心话。可就是听不到。”他说任长霞,你起码问问儿子的学习、问问儿子他爹我一声吧。可任长霞总含含糊糊回一句,“唉,太忙!都老夫老妻了,说啥呀?”
丈夫有怨气。以前,这家晚饭一过,屋里就会有妻子的歌声和丈夫的笛子声。丈夫想,哪怕两人能够继续比写字谁快谁好,哪怕自己输了,被她剋被她罚,也总比就俩父子守着空房强!
时间长,丈夫习惯了。“管一个局上千号人,就是男人也不容易。何况她是女人家。”
但是,大人想通,孩子想不通。
长霞好容易回趟家,儿子卯卯不要爸爸听写字词了,非要妈妈念。任长霞答应了。她念,儿子写,10个词没写完,念的人没声了。儿子抬头一看,妈妈睡着了。
有次,卯卯考完试,实在太想妈妈,就决定给妈妈一个惊喜——从郑州骑自行车到近百公里外的登封。骑到半途,天已擦黑,车子不小心碰到路边的石头,连人带车摔了个底朝天,胳膊、腿、肚子都擦伤。
任长霞闻讯,赶紧将卯卯接到登封。看着儿子脸上厚厚一层黑灰,裤裆不知啥时候开了缝,过年买的运动鞋也撕裂了。长霞一把抱住儿子,眼泪跟开了闸似的。
今年春节,长霞让卯卯到登封过年。卯卯来了,一直没见着妈妈,连人带行李先搬到妈妈的同事常队长家。
大年三十一早,长霞带着干警把全市转了一圈,给老上访户送去米、面、油,一个白天,走访了6户人家。晚上快8点,长霞才进了老常家。见到儿子,摸摸儿子的头,问了几句儿子的学习,说,“妈妈工作忙,你好好在常叔叔家呆着。”聊了也就十分钟,长霞就站起来跟老常说,“咱们走吧,去各个派出所看看。”
走时,长霞还没吃晚饭。卯卯本来想留妈妈陪他看会儿春节晚会,临了把这话咽回肚里。那晚,长霞带人转了9
个派出所。回来的时候,春节晚会早结束了。
那是卯卯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正月初一,照例是长霞值班。到登封3年,几个春节,年三十到初二的班,她都排给自己。
今年3月,独自在北京寄读的卯卯打篮球时腰椎间被撞伤,躺在医院里做手术。他想妈妈,可又知道妈妈的脾气,就打电话让姥姥跟妈妈说说。任长霞慌忙给孩子回电话,话还没说就先哭:“卯卯,等妈啥时候休息了,会好好去陪陪你。”
但是,这一次她对儿子是永远失信了。她终于休息了,却再也不能陪儿子。
即便这样,卯卯给大人打分看谁跟自己最亲,妈妈还是排第一,成天跟自己在一起的老爸,才排老四。
除了知道“任局长字写得特帅气”,登封的干警,谁也说不清,他们的任局长有啥业余爱好、有啥个人兴趣。因为,他们认识的任长霞,压根就没有“业余时间”。白天,她跟干警一起出现场一起下乡,晚上开会、看案卷,躺下睡觉,常常啥半夜一两点的事,可早晨6点来钟,任长霞一准起来。什么时候打任局长的手机,第一声响,她准保就接。
任长霞完全被工作没收了,她哪还当得了贤妻良母!
家人发现,长霞活得越来越“粗”了。
先前丈夫出差,长霞总让他给自个儿捎衣服。后来丈夫发现,长霞在登封那间跟办公室连着的小卧室里,各式各样的套装堆一旁,不穿了。她一出门,身上总是套些随随随便的肥大衣服。丈夫和妹妹数落她不修边幅,长霞说,这些衣服不怕起褶不怕磨,下乡方便。再说,农民日子苦,我穿太好,心里不好受。
长霞娘家爱聚会。只要有长霞在,这顿饭就少不了趣闻笑话,长霞还经常即兴编点搞笑节目。可是,有她参加的聚会,越来越少。家里人开玩笑,将她“开除出局”。
有一次,全家又聚。长霞带着司机突然回来。一家人又意外又开心,热热闹闹正吃得高兴,突然,长霞不出声地直掉泪,接着哭出了声。全家人都沉默了,他们知道,她那一刻,心里也苦,有太多的话,说不清,也说不出。
长霞父母家,客厅里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长霞,身着红衫,笑得好开心。
这是全家惟一一张全家福。
去年正月初一,长霞打电话给家里,“今年春节又回不来了。”
母亲急了,“你不能回来,我们就过去。家里想照全家福,一直缺了你。”
全家老少十几人赶到登封,找到长霞,一大家子在一家小馆里照了像。片子质量一般,可里面有了长霞,全家聚齐了,一家都挺高兴。
今年3月26日,母亲想长霞想得厉害,兄妹几个带着父母来登封。走前给长霞打电话,她却说,我太忙,你们别来!
一家人没听她的,到了登封,自己找了宾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母亲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就往公安局跑,都走到门口了,才知道她正在一个现场,回不来。一家人在登封整整等了两天,就是没见到她。
这是全家人最后一次去登封,然而,连长霞的面都没见着,就已天人永诀。
长霞出事的消息,至今还对长霞的父亲封锁。
父亲6年前得了脑溢血,至今身子有一边动不了,受不了刺激。那年,父亲一个多月昏迷不醒,当时长霞在技侦大队,白天抽不开身,她总是半夜到医院,一来,就给老人揉脚搓背。后来到了登封,连见面都少了。自家大女儿一直上进也一直很忙,经年累月见不着面,老人早习惯了。
长霞最后走时,母亲让妹妹给长霞捎去一部手机,母亲说,长霞离不开手机,她回回到家里还总不停接电话打电话,这次走了,身边不能没个手机。妹妹最终骗了母亲,没让姐把手机带走。她觉得,姐姐以前太累,现在,别让电话吵她休息了。
现在,在妹妹家,摆着一串发乌了的金项链,那是从医生从长霞脖子上取下来的。链子原有的金黄,已褪得差不多。拿到项链时,母亲、妹妹都哭了:链子戴成这样了,她得戴了多少年啊!
17日上午,20万人送别长霞。十里长的登封少林大道,白花,黑幛,泪眼,连成一片;低泣,哀嚎,送殡的唢呐声,萦绕耳际。连续几天了,登封大小花店的花卖得精光。于是,在送别长霞的花海中,出现了一束束绿草、野花,上面还沾有泥土、露珠,它们刚刚从登封的田间地头采来。百姓知道,长霞决不会嫌弃。
长霞走了。但是,留给家人、登封千名干警和62万登封百姓记忆里的长霞,还没走——她,还是那个曾经体贴又曾经不再说温顺话的妻子任长霞,那个总见不着面的妈妈任长霞,那个不常回家的女儿任长霞,那个绝不服输的同事任长霞,那个刚直又爱掉眼泪的局长任长霞。
在长霞办公桌右手最下边的抽屉,有一个漂亮的紫色条绒小布包,里头,是大大小小一堆的钥匙。长霞在郑州的那套空房,钥匙会不会就在里头?有人提醒卫春晓。可是卫春晓不关心了,因为,眼下他犹豫的是:长霞走了,那间永远没了长霞身影的空房,他还住吗?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