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韵律中
哦,天哪!
理想或目标并不是成长和行为的动力,恐惧才是,理想或目标只是成长和行为的方向,是对恐惧内涵的正向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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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孩子都有过差不多的经历:父母问“长大了想干什么”,老师问“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仪式感强些的有“抓周”、“冠礼”或者理想教育演讲比赛、宣誓。为什么要搞这些形式呢?我觉得吧,这就是对孩子的一种暗示或者提醒:人生是要有目标的,否则容易陷入混沌,过得浑浑噩噩。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糊里糊涂过一生,也没有哪个民族愿意接纳一代又一代无所作为的可能。
孩子们对父辈、族群的用心是了解的,于是答案总是积极而高远——如果因为年幼无知而不够高远,父辈和族群会及时给予引导,直至足够高远。可是几十年之后再回首,当初的承诺、愿景有多少成为事实?或者说有多少人真正为那个清晨的许诺、为那次慷慨的演说付出了坚定的努力?
为什么有了理想或目标却并未产生应有的行为?我们可能会归因为外部影响不良或者内部意志薄弱,这固然是其中的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理想或目标本身不能产生动力。
过去有三个兄弟,父母双亡,由大哥带着过活。劳动中,大哥发现两个弟弟很不认真,于是召开家庭会议,给他们树立目标:老二老三,你们好好干活,秋天收成好了,一定给你们娶个嫂子!可是老二老三干活的劲头并没有被调动起来。可是如果大哥说,谁干活不认真,今天就不给饭吃,过年的时候就不给谁做新衣服,效果可能就好得多,因为这样会让弟弟们产生危机感,产生恐慌——危机是所有生物行为的动力,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周岭先生在《认知觉醒》中,根据产生的时间和发生作用的方式与深度,把大脑分为三个部分,也是三种类型,即本能脑、情绪脑和理智脑,其中本能脑的作用根深蒂固,常常左右后面的两种脑:“本能脑的结构很简单,只有一个原始的反射模块,可以让爬行动物对环境快速做出本能反应,比如遇到危险就战斗或逃跑,遇到猎物就捕食,遇到心仪的异性就追求”,(情绪脑)中“恐惧情绪可以让自己远离危险,兴奋情绪可以让自己专注捕猎,愉悦情绪可以增强同伴间的亲密度,伤心情绪能引来同情者的关爱”,“理智脑虽然高级,但比起本能脑和情绪脑,它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
试图通过理想、目标来启动行为,其实是在用理智脑去战胜情绪脑和本能脑,不是不可能,但是很困难。我们从他的分析中可以发现,“危险”、“恐惧”才是生物行为的基础动力。人类作为生物的一种,当然不会忘却生物的原初特性。
仔细考察人的各种行为,绝大部分是基于“恐惧”:衣食是基于死亡的恐惧;劳作是基于衣食不足的恐惧,本质是基于死亡的恐惧;政治活动是基于人性中恶劳、贪婪的恐惧,根源在衣食、在死亡;爱是基于孤独和种族毁灭的恐惧;美是基于衰败和遗忘的恐惧;孝是基于衰老和无序的恐惧……所有行为的动力几乎最终都可归结为对死亡的恐惧,或者叫生存危机。
于谦有一首《入京》诗:“绢帕麻菇(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据说“两袖清风”这个成语就是来自这首诗,而提倡“两袖清风”的高尚操守,动机同样是基于畏惧——“免得闾阎话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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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似乎有点绝对了,让人对“恐惧”都产生了恐惧。事实是,恐惧是对生命的警示,而不是枷锁。
寒假期间,跟孩子聊起现在的生育政策。孩子说大多数大学生没有二胎三胎的想法,还有很多人将来不打算要孩子。我很诧异:国家老龄化越来越严重,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
我把生活压力、养育成本、个人追求等几个因素摆在他面前,让他来排序。他说:第一因素没在其中。——第一因素应该是不能为一个生命负责。
不能为一个生命负责!是啊,国际局势动荡不安,人类面临的生存问题越来越复杂,已经远远超出个人可以把握的范畴,导致生存具有太大的不确定性。与其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还不如把苦恼终结于自己这一代。这便是一代人的生存恐惧。
我列举了养育孩子的诸多乐趣,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他说:你说的都对,作为个人我愿意接受,可是从人类生存趋势上看,减少数量,减少能耗,降低生存压力,是必然的,瘟疫和战争曾经被认做解决人口问题的主要手段,为什么不能加入生育观念的改变呢?
“观念的改变”,听上去蛮具自觉性的表述,隐藏着的是缺乏信心还是对生命的敬重?真需要好好推敲一番。
主动为人类生存退让空间,或许真是一种理性的策略,可是是否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宇宙的节律呢?比如时空的无限与有限、星球的吸引与逃离、存在与异化、混沌与去蔽……当我们把人类、生命、物质放到更大的范畴里去讨论,很多看似死局的问题其实是有解的,就像三个苹果两个人不好分,学过小数、分数就会分,挣了十块钱花掉十五块不好理解,有了负数的概念就能理解。
“人不自爱则无所不为,人太自爱则一无可为。”这句话虽然讲的是做人的道理,可是我觉得用来思考更宏达的命题亦无不可。
3
据了解,年轻人不愿意要孩子,很大程度上是对孩子未来教育的恐惧。
教育本来是个很宽泛的概念,远古时代的舞蹈、壁画、神话传说、巫术活动都带有很强的教育色彩——没有教育,人类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样。
其他动物对后代也有教育,不过教育的内容仅限于生存技能。而人类教育的内容十分广泛,有技能,有体能,有知识,还有理想道德价值观,凡是生活中出现或可能出现的东西——不管有没有用——都要教给后代,自己不会教就请别人来教,族长、先生、书本,而且很早就有了学校——成均、庠、序、乡学国学。
有了专门的教育,教育就变得神秘起来,宛如一个黑匣子,从这头进去的是个孩子,从那头出来的就是君子和官员。当社会赋予教育改变人身份、地位、生活方式的功能以后,教育就变得神圣起来,学习也就成为苦不堪言又欲罢不能的事情,好像一个魔咒,规范、禁锢着越来越多人的思想和行为,直至今天左右人的生存和社会的变迁。
曾经想写一篇小文章的,关于“教育的异化”,后来又放下了,因为觉得既已异化,说也无益,反而让身边人更加混乱、无所适从。但是我还是把“异化”的解释资料保留了下来:一是指同类事物演变成不同类的,二是指将自己拥有的东西转化成同自己对立的东西。
是不是世上的一切东西最终都要走向自己的反面?比如从“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到“十年寒窗”、“学海无涯苦作舟”,从“多子多福”到拒婚和丁克。
如果教育真的成为人生的恐惧,它必然会引起人的反思和“反动”,重新找回它朴素的样子和功能。不过这肯定是一个很漫长、很麻烦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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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生活似乎的确很麻烦,难题基于物质但不停留于物质,最突出的现象是普遍性的心门锁闭、精神抑郁。
有人说,60后的特征是“信仰”,70后的特征是“理想”,80后的特征是“个性”,90后的特征是“郁闷”,00后的特征是“佛系”。我不知道这样概括某个年代人的特征是否准确,但至少可以窥见人的精神世界的演化曲线——越来越关注自我。
在历史上,自我意识的产生是被当做人类觉醒的标志的,比如西方的文艺复兴、中国的魏晋南北朝,但是人的自我意识如果不能跟外界互动、结合,畏惧、淡漠、抗拒自我与外界无所不在的联系,不能主动感受更加广阔的时代律动,则很容易陷入“个人中心”,导致精神抑郁。
有个小册子叫《减压脑科学》,作者是日本的生理学教授有田秀穗,用科学分析的方法揭示了压力、失眠、抑郁形成的机理,并给予了相应的指导。
有田秀穗认为:人应该把太阳的周期作为生活的周期。晚上失眠的人,正是因为缺少褪黑激素造成的,而褪黑激素的原料,则是血清素;患有抑郁症或者因为生活压力大的人,大都会失眠,其部分原因是因为血清素不足,白天没有制造足够多的血清素,晚上就没有足够的褪黑激素,所以才会失眠。要激活血清素能神经,除了要和太阳同步生活,还有一个秘诀就是养成韵律运动的习惯。韵律运动,就是指按照一定的韵律运动身体,只需要让身体记住活动中的韵律,而不需要做特别剧烈的动作。
资料里说,多巴胺、血清素、内啡肽控制着我们的情绪,那么我们能不能控制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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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律,这个听上去很艺术的词语,其实一点也不陌生——日出日落、月盈月亏、潮涨潮落、春夏秋冬是大自然的韵律,日出而作、生老病死、男婚女嫁、呼吸心跳是人类的韵律,只不过我们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已,甚而至于违背了很多韵律,导致了一些生理和心理的问题。
如果很多问题真是由于节奏紊乱所致,那么生育问题、教育问题、精神问题的解决路径便大致清晰了:尊重自然规律,遵守社会规则,遵循生命节律,顺应而不被扭曲,活出自己的韵律来。
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春天正悄然来临,有的树在静静地抽出叶芽,有的树在热烈地酝酿着花,也有的树沉默着,仿佛春天还很遥远;已经与人类对峙了三年的新冠病毒再一次在各地爆发,我生活的这个小城正在谨慎地解封;窗外的阳光正在模糊起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雨。
对规律、节奏、韵律的认知让我充满信心,即便面对衰老、死亡这些无可避免的问题,也不觉得畏惧。
真的不再恐惧了吗?我问自己,那么你为什么要思考这些东西?
我曾跟几位老弟兄说,我得再编一本书,把我对人生的一些思考整理出来留给孩子。他们很不以为然,说:干嘛呀,你?仿佛我的话是个不祥之兆。其实没干嘛,只能说明我一直在忧虑着什么,试图通过文字把自己说明白。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许我还在参悟天命,也许我正在探索那个可以从心所欲而不逾越的“矩”吧。
2022.3.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