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樱

哦，天哪！

    我感觉，我在一点一点地关闭自己。儿子说：那就是老了……

1

    天天走过的那条路，两侧开满了花，洁白微粉的小花。万物刚从冬天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两长排树就酝酿着开花的事儿了，傍晚时分的星星一样，这里闪一下，那里闪一下，时光眨了几下眼，那些小花就开得满树都是，叽叽喳喳，沸沸扬扬。

    开得早，落得也早。西南风一吹，别的花赶紧姹紫嫣红，而这些花却开始飘落了，雪花一样纷乱，正面反面、反面正面，在空中飞。好像生命都是有定数的，光鲜亮丽就那么长，早开就早落。

    我不是个爱伤感的人，不会像林妹妹那样去哼哼什么“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开花落，看多了，不怎么往心里去。

    有一天，人家告诉我那些花叫早樱。我心里突然就不那么平静了，好像多年的观赏只是漠然，连花名儿都不曾打听过，就这么看它开又看它落。就好比某个楼洞前响起唢呐声，知道又有人去世了，但无悲无喜，如果知道逝者的名字，无论如何心里也要咯噔一下。

2

    漠然不是我的天性，是时间在我身上完成的杰作。

    花开了，原本是欣喜的。可是一年又一年地开，一年又一年地落，人便了然了、洞然了——啊，花开了吗？嗨，还要落的。花开司空见惯，花落也就习以为常——对花的感知渐渐关闭。

    关闭的，不仅仅是早樱，不仅仅是花。

    打开一盒水果，哦，草莓呀，挺好吃的，不过吃到肚子里哇凉哇凉的，算了吧。听年轻人发牢骚，哟，为这点破事儿烦恼哪？几十年前我就烦恼过了，这不是好好的嘛，行了行了！翻开一本书，瞭一眼目录，啊，是讲这个的啊，知道知道，于是合上……

    读汪曾祺的《徙》，里面的高先生有个观点，“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后面又说，“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这样推算，高先生这个观点至少在三十年代初就成型了。可是可是，前几年咱们一位专家还在杂志上长篇累牍地讲什么“教和不教”的事儿呢，合上书又想想，自己偷偷地乐。

    渐渐关闭自己，似乎也不全是对一切都已了然，更多的是了然以后的无奈，比如说花开花落是了然，而花开不可能不落则是无奈。

3

    孩子跟他妈妈都说我：现在打电话声音怎么这么大，多不礼貌！我说：我怕人家听不清啊！他们互相看一眼：是不是你自己的听力下降了，才担心别人听不清？

    说完各自回房间，过一会儿出来，说：网上说了，衰老先从视力下降开始，然后是听力下降，然后是记忆力下降，然后是……

    他们看看我，可能担心我听了受刺激，赶紧说，没事没事，你才到听力。

    其实我早有感觉，自己对外界的兴趣越来越淡，或者说，曾经对外开放的窗口正在一扇一扇关闭。

    一位还比较年轻的同事说，现在遇到什么事都不着急。我说：再过几年遇见什么人都觉得不坏，挺有意思，这样就包容了，慈祥了。说完看着他笑。他一愣：你是说——呃，老了？

    老，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不不不，如果人一如孩童般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突然需要面对死亡，那该多么残忍。上苍很温和地替你关上一扇窗，再关上一扇窗，等你觉得外界跟你没什么关系了，走人才显得顺理成章，彼此两无挂碍。

    早樱不是这样，它在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大把大把地把自己扯碎，趁着春风扬到空中——它想告诉人什么呢？

    飘零，春花跟秋叶不一样：春花飘飞是青春易逝，秋叶凋零是老之将至。

    是的，秋叶是一片一片落的，似乎，大多在夜晚。

                                                    2020.4.1